01
人一辈子总有些时刻,会觉得未来渺茫如梦,而过去不堪回首。
秦陌桑坐在那,看那个纯黑的影子一点点浮现出轮廓,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这几年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远行千里不得回头,没在月租几百的出租屋里吃泡面,没哭着求别人把该得的工资转给她,没被几次十几次地欺骗感情,没被伤害、丢弃、贬低、愚弄,没被当做可以转卖的商品。
就好像她一直被珍惜着、被爱着,被告诉你生来高贵无比,错的是这个世界。
而她终将渡过此岸,那些残害她的侮辱她的没能毁了她,反而铸就一个金刚不坏之身。
“我回来啦。”
她坐得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她是外婆引以为傲的花骨朵,在人间走了一遭,受了很多伤害,却没被恶人带偏,那么倔强地走在她该走的路上,即使这条路是孤独彻骨,遍地荆棘。
黑色阴影终于随着传送带出现在灯光下。
那是一座高耸的暗色山丘。成人大小的蜘蛛,八条可怖的腿蜷缩在一起,头部所在的位置,却是人脸。枯瘦,和蔼,两道血泪。它被几把匕首牢牢钉在木板上,木板以支架撑起,像受难者的祭坛。工业胶带乱七八糟绑在没有匕首的地方,乍看去,如同镇魂的黄符。但在灯下,更像一件被暴力拆开的快递。
“刚死。西南狼血蛛剧毒,但喝它刚死的血,能长生不老。我们这个,虽然死了有几年,但一直拿‘长生1号’养着,刚您拍下来,它就得被彻底弄死了。快趁热,验验货。等下凉了,药效就不好了。”敖广笑,电频滋滋响。
秦陌桑什么都听不清。以为自己聋了,在见到故人的那一刻聋了。
耳边都是沙沙的杂音,就像小时候家里那台信号不好的电视。家电下乡,外婆把攒了几个月的钱掏出来买了一台,看几天就坏了,因为是假的。
被骗了一辈子,死了都要被骗。她因为弱,就活该被欺负、被当做燃料利用然后死掉,还是这一切从根上就烂了?
空气中传来啸叫,那是狂乱的海风。
但船舱本该是密闭的,哪里来的海风?
所有人转过头,看向传送带所出现的漆黑洞口。风从那里刮来,卷携着咸味和死去的鱼虾腥臭,那是原始恐怖的深海之风。
接着,屋里所有灯在刹那间碎裂,投放敖广影像的屏幕从天顶上掉落,砸成碎片。宾客们尖叫逃窜,秦陌桑跳上桌,拔出其中一把匕首,用它砍掉绑着蜘蛛的胶带,然后再把剩下的刀都拔下去。
每一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她想哭,但没有眼泪掉落。最丧失人性的暴力和屠杀都是无声的,层层的灰在空气里震动,那是不能回头的证明。
她弯下腰把蜘蛛背起,故而在转头的瞬间没有看到,漆黑的传送带端口出现的巨型怪物,通天彻地,千手千眼,面如少女,只是身躯全部化为蜘蛛。
鬼面观音。只是这个比从前在高速上见过的更大,破坏力更强,想来是试验“成功”的作品。八条腿移动迅捷,方才那声刺耳的啸叫,就是它发出的。
在那只怪物身后是个被拆掉的“快递盒子”,阴影里,秦陌桑看见本该在神社的龙树,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管,那是“长生一号”的特制仪器。
方才的怪物是他放出来的。他却没看秦陌桑,只看向那个毫无意识四处破坏的躯体,嘴里喃喃的只有两个字。“姐姐。”
秦陌桑了悟,抬头去看那观音的鬼面,终于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辨认出与龙树极其相似的五官。那怪物,是龙树的姐姐。在泰山上被虐杀后,又落在五通手里。所以龙树为五通卖命、给“无相”的人下蛊,又为特调局做事,以复活血祭为借口,送仇人全家下地狱。
今天能与故人相见的,原来不止她自己。
“嘿。”黑暗混乱中,秦陌桑扔了一把匕首给龙树,两人擦肩而过。
“秦姐,李凭已经醒了,我拦不住他。”
她点头。本来,也只是指望龙树能拖一段时间,再把人弄醒。只是拜托此事时她不知道,原来龙树也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姐姐也在这。”她语气抱歉。
龙树在这关头居然也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这一步。换成以前的我,早吓死了。”接着他又凑近,急速与她耳语:
“凭哥他那边,出了点意外。那个被掉包的白色行李箱放在神社客堂,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爬出来。凭哥只看了一眼,就暴走了,力气比我大得多,差点炸了神社。”
秦陌桑站住。海风从洞口呜呜地刮过来,她想起特快列车上那个高中生邪异的微笑,叫她十六,又留下那个行李箱——她的行李箱。被掉包的东西沉甸甸的,还没来得及查看。里面是什么,能自己爬出来,又让李凭暴走?
几年前,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让他暴走之后,炸了白云观,还被诬陷是害死师父的凶手?
李凭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哦还有,这个。”龙树从兜里掏出一个金色东西,扔给她。“我从仓库搜出来的,是你的吧。”
掉色掉漆的Hello Kitty,掉在她手里,发出微弱的铃声。叮铃铃。
秦陌桑接过,道了声谢,把东西贴身藏好。但她看不到,背上的蜘蛛微微颤抖,老人被血泪黏住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鬼面观音还在啸叫,那声音好像对五通有震慑作用,所有黑袍人都捂上耳朵四处逃窜。秦陌桑脱了兜帽,把对讲设备接上,终于,再次听到雷司晴令人安心的声音。
“桑,辛苦了。对方会随时干扰频道,只能和你短暂通话几分钟。南浔在找控制舱,我在破解密码,还有几万个试验品在货舱,你和龙树需要帮她争取时间。保守估计……还要一小时。”
通讯断了,她与龙树交换眼神。两人分头行动,虽则她是负重跑,但好在外婆很轻,比当初野外拉练容易得多。
但此时,大厅里唯一一块没有被损毁的屏幕亮起,敖广的身影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个人,是南浔。
镜头里敖广变了位置,身后是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控制台,电子屏熠熠闪光。这艘游轮是退役舰艇改装,控制室是老式重工风格,四周抽水声震天响,很可能是在吃水极深的地方。
南浔的手被控住,手里拿着针管,敖广笑得疯狂,像嗑过头似的。
“你们也太傻了,中控系统这么重要的东西,能放船上?船底下那些活五通,想带走就带走,反正都是死人。”他歪脸看镜头,和秦陌桑say hi:“你朋友被我用药了,现在动不了。想不想继续看?给大家直播一段。”
南浔脸上写着视死如归,但秦陌桑看到她手指在桌上划,是在写字。
她紧盯着屏幕,看南浔写,同时开口说话,转移敖广的注意力。
“你有什么条件,现在说。”
“走到甲板上,先把你身上的东西扔海里,然后,你也跳下去。”他笑得开心。“你能做到前一件,我立刻放了她。做到后一件,我告诉你个秘密,关于李凭能不能活。”
秦陌桑看清楚了南浔写的字,两个字,上面。
上面,她能察觉到的只有海风,还有从来都默然不语的宇宙。
等等,她心中一凛。控制室的上面,或许有人。同时她想起雷司晴说过的话,要给南浔争取时间。
“我答应,你先放开南浔。”
秦陌桑往后退,带着身上的人,一步步走出大厅。舱门打开的瞬间海风灌入,把所有黑袍吹起。龙树跟在疯狂的“观音”身后解决那些人,竟还有空对她交换眼神。
那是诀别的眼神。他说相信我,然后重重关上了舱门,把群魔都关在里面。
敖广的声音还在船舱里回荡。“别停,不然我让你听听她怎么叫。”
咸味的海风酷烈,刀子般刮在身上。她踏上甲板,走上船头。
“现在放手。”敖广磨牙,兴奋地笑。
她没放手,回身对着虚空笑出声。
“不是已经死了,不重要?这么想让我扔了,不会就为了看我难过吧?不拿点实惠的,不是你的风格。”
“还是说,其实她还没死。”秦陌桑闭眼,不知何时,手里攥着那个铃铛,摇了摇。
“你们想给李凭使绊子,直接在神社里放东西就行,为什么还要掉包。除非,我行李里边也有你要的东西,那就是这个。”
背后的蜘蛛果然又颤动了一下。
“你们拿这个控制她,是不是。我小时候听过这个铃,上回我外婆出现,也有铃铛声音。每次有五通出现,都有声音。高速广播,KTV,演唱会,耳机。是谁傻,你们还是我。”
“你们这么怕,那我把她唤醒算了。”她把手举起,清脆铃声响彻,连海风都停驻。
敖广不响了,接着是一声惨叫,敖广的惨叫。
秦陌桑背后升起巨大黑影,蜘蛛脸上的老妇人露出悲哀的笑,触手温柔落在她肩头,像死去灵魂的温柔触摸。
南浔赢了。广播里响起她的声音,平静,咬碎牙关的平静。
“敖广死了,你们也别跑。今天这个船上的五通,我都要亲手杀。”
船头高处传来鼓掌声音,单调稀薄。是游轮二层,秦陌桑抬头,看到穿黑色风衣带兜帽的李雠。
“刚刚有点怕你直接跳下去,我就没戏看了。”
他靠在栏杆处,海风吹动鬓发,恍惚间眉眼像极了李凭,气质截然不同,但骨子里都是狠厉冷漠。
秦陌桑想起李凭,就笑了笑,李雠也笑。
“那个请柬,是我发的。原来你上辈子叫十六?真可惜,李凭来不了,他被师父截住了,本来还想,让你俩道个别。”他用小刀锉指甲,腿搭在栏杆上晃荡。看清了锉指甲的东西,秦陌桑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玻璃餐刀。
“他死之前还托我带话,说让你别忘了约定。什么约定?做鬼之后去找你?鬼没感情没知觉,就和你背上那个一样。人就喜欢瞎感动,把自己赔进去一辈子,蠢不蠢。”
他从二楼栏杆跳下来,站在甲板上,毫发无伤。
但秦陌桑只盯着他手里的餐刀。再向后退她就要掉进海里。这一带洋流复杂,漩涡众多,掉进去可能会瞬间被卷进深海,强压将把骨头分分钟压碎。
“害怕了,食肉深海鱼见过吗?哦,对了,你在马家见过,老头子喜欢养点怪东西。我拿他孙子喂鲨鱼,那老头子就吓疯了。现在海底龙宫在我们手里。”
“你现在还有……”他看了看表:“三分钟临终祷告时间。有遗言吗?”
她闭上眼,然后睁开,神色温暖和煦,很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光辉。
“凑近点,我告诉你。”
李雠盯住她身后的蜘蛛。“你当我傻?那玩意已经被你唤醒,再走一步,就是我喂鱼。”
“你连李凭都不怕,还怕‘活五通’?凑近点,我告诉你怎么用玉契调阴兵。我是十六,阴兵的来历,当年只有我知道。”
李雠睁大了眼。
秦陌桑发出今夜第一声快乐的笑。
“我猜对了。当年变成鬼的是十六,死的是李贤。李凭能用玉契调‘阴兵’,不是因为他是李贤的转世,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活了几千年的人,天生是孤儿,谁都不知道来历,因为我根本就……没死过。”她叉腰,向天上看。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海风。
“雌雄剑原本一对,那是太子李贤的遗物。雄剑被十六埋在太子陵,传给李家后人,雌剑一直在我手里。命绳,拴在雌雄剑上。”她抬起铃铛,摇了摇。金铁晃动的声音,如同剑鸣。
“你们早就盯上我,也知道我俩之间有命绳。在我记忆没被唤醒的时候,就给李凭暗示,让他做梦,梦见和我一样的前世。但你们知道的不多,只能模拟,不能完全重现。你们以为我不会被唤醒……我记起来的还不是全部,但已经够了。”
她握住铃铛,剑鸣消失。
“你们觉得,跟当年实验失败的罗夕张和敖青把命给松乔一样,假如李贤能把命给十六,让她长生;同样的步骤,我再来一遍,也能让在座的猪猡长生。实验步骤和实验工具,你们都准备了十几年,现在只差被试方,对不对?”
秦陌桑咬牙咬得咯吱响。
“就没想过,你们这种烂命,也配被续?”
李雠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兜帽脱下,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头发花白。
“李凭的‘师父’。当年青海大非川,十六‘死’之后被李贤换命的时候,你也在吧。亲眼看到起死回生,是不是挺震撼。不然没办法解释,你对我和李凭的事,对长生不死,这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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