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敞开,光焰斜照而来。刘彻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以手抵挡着适应片刻,终于看清逆光中站着的小身板。
卫无忧站在门外,双手还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表情异常严肃。
皇帝陛下心中一紧,瞄向卫青,拿眼神问他"这臭小子是什么时候到门口的"。
卫大将军可比他还紧张,攥紧了拳头,稳定身形笑问: “忧儿,你可算来了,陛下与阿父都等了许久,你这个宴饮的主人是又睡迷糊了?"
卫无忧定定望着他爹,轻叹一口气,迈过门槛进了殿内,反手将殿门重新闺上。卫青打眼一瞥。瞧见小殿下候在殿外阶下: "这……怎么不请殿下进来啊?"
卫无忧向帝王行过拜礼,这才起身笑答:"殿下若是也进来了,有些话怕是不好再谈了吧?"
此言一出,刘彻背过身去,微微闭上了双目。
他是想揪出无忧的小狐狸尾巴,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刘彻心中有些不妙。
卫青今日实在心力交瘁。先是君上为难他在前,又有忧儿撞破秘密在后,大将军一边对陛下的想法颇有微词,一边还得捏着鼻子帮他遮掩。
他是做阿父的,不想看到无忧为此事伤心。
卫青讪笑:“忧儿啊,这个事情你要听阿父解释……”
卫无忧摇摇头,上前握了握卫青粗糙的掌心: “阿父,无需解释,您不欠我的。”
卫青还想说些什么,被刘彻挥挥手拦下了。
皇帝陛下睁开双眸,依然负手背对着两人:“无忧啊,你是何时站在外头的。”
卫无忧淡然回话:“从陛下说‘拒绝立储”的时候。”
那便是听了个全貌了。
刘彻斟酌半晌,有些认命地叹息一声,回过身子笑着看向卫青:“既然都明打明的对上了,朕便没有再装下去的理由。仲卿啊,你先退出去在外守候吧,余下的事情,朕与忧儿,亲自商谈。"
卫大将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非是为了自己委屈。无忧从小被他抱回家中,多数时候都是阳信长公主在照看抚育,他这个阿父常年征战在外,能陪儿子的时间有限,因而,并不认为自
己有什么资格委屈。
他只是替忧儿难过。
今日,陛下这一番言论更多的是站在天子立场考量的,而不是一个父亲。
卫青不知道若是忧儿反应过来后,是不是会感到难过;即便没有为此伤心,陛下给出的两种选择里,没有一条是当年承诺过的“无忧之路”啊。
卫青望了一眼儿子,直到看到卫无忧对他粲然一笑,并伸手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安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掩上。
刘彻招呼卫无忧坐在自己面前,亲自推了一杯花茶给他:“嗯,这回总算是不跟朕演那些个虚的了?"
卫小四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高椅上坐好,而后毫无畏惧地迎上刘彻的视线: "陛下,难道不是您喜欢,大家伙儿才一起在陪着您演吗?"
刘彻惯性地耸了耸右侧眉毛。
他敏锐地察觉到,卫无忧小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不再是稍显亲昵调皮的“老姨夫”,而变成了中规中矩的“陛下”。
刘彻有些不痛快;卫小四双手撑着脸趴在桌上,瞧出他不痛快,开始舒坦起来。
皇帝陛下轻咳一声,语气淡了几分: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件事的?"
“要说觉得不对劲儿,那还挺早了,我都有些记不起来。”卫小四从盘里捞出个橘子, "不过,我确定这件事有异,还得多亏陛下给我换阿父呢。"
卫无忧剥了个橘子,从刘彻眼前划过,等他伸手来接时,小不点便全放进了自己口中。
刘彻伸出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晌,尴尬地攥成拳头放下了。
他对孩子的耐心不多,只是想到这么些年亏待无忧,又刚刚被这孩子揭穿,这才忍耐下来。刘彻还挺会想,觉得这不过就是忧儿耍小性子罢了,忍忍便揭过去了。
卫无忧吃完一瓣儿橘子,笑着将剩下的橘子塞到刘彻手中: “陛下也尝尝这橘子。”
刘彻挑眉,笑着打量了卫无忧一眼,把橘子接下来后全塞进嘴里。
寂静殿内响起了刘彻的咀嚼声, “嘎吱嘎吱”嚼了两口之后,猪猪陛下便“呸——”地一嗓子将橘子尽数吐了出来,呛得咳嗽半晌,涕泪连连。
卫
无忧笑眯眯: "陛下,是您太着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是酸的呢。"
刘彻黑了脸: "臭小子,酸的为什么给朕!"
卫小四一脸无辜,委屈道: “方才我给自己剥完橘子,您不是还一脸等着吃的样子嘛。我以为您也想吃就分出来了,怎么您白得了这么大的橘子,还要反过来责怪我。"
刘彻看着小萝卜丁的表情,有些语塞。
他听得出来这弦外之音。臭小子是在影射他这个皇帝,平白从小孩儿身上捞了不少好处,还反过去倒打一耙坑了他。
皇帝陛下板着脸,懒得再兜圈子了: “朕承诺给你身份,叫你认祖归宗还不好吗?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朕要害你。"
卫无忧定定看着刘彻: "陛下,我姓卫。"
"可你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刘彻看一眼窗外,继续道, "朕知道,忧儿你还有些小情绪,为当年……可你须得知晓,将你养在卫府也并非父皇本意。”
“你放心,等到一切都落定,父皇便会恢复你该有的荣耀,不管是储君之位还是诸侯王,父皇能许给你的,只会是好东西。"
卫无忧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刘彻竟然在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便利时,还妄想能用这些童话一般的谎言欺骗和蒙蔽他。他就好像一个过于贪婪的人,是即希望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能继续聪慧,带来好处;又希望儿子在政治上保持一种清澈的愚蠢,能乖乖为他所用。
这样的人要做阿父,未免太荒唐了些。
卫无忧没有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支起上半身靠近刘彻: "您这话有跟卫皇后与大殿下说过吗?"
刘彻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据儿可是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看,他不也与你相处的越发融洽。你们是亲兄弟,朕相信不会有那一日——"
卫无忧拖长了童稚的尾音“哦”了一声。看来,卫子夫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了。
也对,当初要把他送出宫,恐怕都于卫子夫是件难事。若非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命,她定然不愿……只怕,这“无忧”一名的来源,还是要追溯到卫子
夫身上呢。
卫无忧再看刘彻,只觉得曾经那些在庄子上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的日子,似乎都成了前尘往事。他现如今是被刘彻逼着,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了。
卫无忧坐正了身体: “既然不会有兄弟阅墙的一日,您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送人呢?”
皇帝陛下被问住了,沉默在原地,而后扭头仔细打量着这个他曾一度遗忘的儿子。整整四年,从无忧出生被抱出宫后,他都没有去瞧过一眼。
那时的刘彻,忙着从窦家手中夺权,忙着从郡国收拢皇权,连分给据儿的时间都很少,自然不会注意到只会吃奶睡觉的卫小忧。
他能注意到这孩子,不过就是因为,忧儿燃烧自己学会了发光。
那段时间,卫无忧弄出了长安城内风靡的“榻”,又建议卫青弄了最初的“鸿都门学”与太学分立,平息长安上层的不满。
这些事情,一件不落的都传到了刘彻耳中,才有了好奇之下的探望。
皇帝陛下从不打算将这些因果暴露于人前,在能够保持冷静的时候,他向来只做最有利的事情。
刘彻开口道: “无忧,那时时局完全不同,外戚刚刚下台朝局不稳,丞相之权做大,又有各地封国裹乱,朕不能叫你们兄弟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况且,父皇将你送走,何尝不是在保护你。像那淮南王刘安之辈,虎视眈眈帝位多年,你们兄弟降生,难保他们不会起了什么坏心思来谋害。”刘彻润了润嗓子, "宫中一个,宫外一个,无论是于你们,还是于朕与皇后,都是最好的选择。"
卫无忧被刘彻的不要脸搞沉默了。
真是全凭一张嘴啊,合着把他送出来,还是偏爱他了,毕竟宫里的更容易被当成靶子搞死。然后等死了一个,刘彻是打算掏出第二个来制裁?
这人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些什么,找个理由都找的这么欠,孩子就是他钓鱼的工具吗?
卫无忧觉得自己没法跟刘彻沟通太久,索性,不再讨论这个谁对谁错、谁最占理的狗屁话题。他开门见山: “好,就算陛下说得对,那您也不用再观察我给我机会,无忧没有那个身居至高位的本事,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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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无忧坦坦荡荡:"不想,没兴趣。怎么,您还想回去再体验一次?"
皇帝陛下没有回应这俏皮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 “那朕给你一片封地如何?广陵一带富饶,往后便去那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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