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夏,蝉鸣初起。长安城中迎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颇让刘彻欣慰的是,卫青霍去病此番果然没叫他失望,连哄带骗“助”军须靡拿下了大乌孙的异己势力。老乌孙王扼腕叹息,却也知道于事无补。
在陇西休整过后,两位将军便要留下部分精兵驻守,率大军还朝。
另一方面,坏消息来的也十分突然。
今夏,长安周边的重泉(蒲城)、栎阳(临潼)、怀德(大荔)等地的万亩旱地因为缺水,一直没怎么浇灌。如今麦子灌浆期刚开始,旁的地方忙着防治虫害,这几地已经旱死了不少小麦。
刘彻皱着眉头听大司农说完现状,缓声问:"往年大旱,洛河引水可解,今年怎么回事?"
这正是大司农忧愁的事情。
往年,重泉、怀德等地的农田都是靠着引水灌溉的,从前特别不方便,看着这几地是万亩农田,实际上全是旱地,不好种。
自从卫小公子弄出了水车和高转筒车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这几地靠近洛河水源的农户们。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能将旱地浇灌好,也是一种本事。
本来是喜事一桩,坏就坏在今春春季便隐隐有的大旱预兆。
从入春之后,洛河,乃至京郊浐灞二河的桃花汛便大不如从前,果然到了初夏,这农田水利上便出了问题。
刘彻沉声:“之前,怎么不见你提起长安附近的干旱之事?”
大司农哪儿敢啊,连忙躬身回话:“陛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长安城先前铺设道路的时候,卫小公子曾开过一种沟渠,将先前过多的雨水都汇聚到了峪口深谷的水库里。"
皇帝陛下被人一提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霍去病还是侍中呢,被他派去督促此事。
刘彻这回总算明白了,长安没有出状况,多亏了小无忧预留的一手。而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却解决不了其他地方的旱地问题。
君臣面面相觑,刘彻扬了扬下巴,叫大司农给他个痛快话:“这么大的事朕看你倒是不怎么急,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大司农:“这供水的池子是卫小公子下命弄的,水车和高转筒车同样也是卫小公子琢磨出来的,因而,微臣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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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专业的事儿就得让专业的人来想主意。
当然,这话大司农没说出口,只拿眼神巴巴望向刘彻。
刘彻抬眸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对他的臣子有些不满起来:“朕养着一群朝堂重臣,是叫你们遇到事情指着一个七岁的孩子,这么说你也不怕叫人笑话?"
再者说了,朕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使唤,哪里就轮得到你们使唤!
见大司农等人当真是想不出什么主意,皇帝陛下厌烦地摆摆手,叫人都退出去。
未央宫内,殿门“吱吱呀呀”阖起来,将过于刺目的阳光挡在外头。刘彻在里头,默了半晌,忽而跟四喜说起了从前。
“朕还记得,这小兔崽子头一回正儿八经见朕,竟然打着主意用细盐和温室蔬菜的技法跟朕做交易。”刘彻轻声乐了两下,叹道,“一晃两年都过去了,臭小子也长大了不少啊。”
四喜躬身立在一旁,半晌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咱们陛下这是听了大司农的话有了什么想法?还是说,单纯的起了些慈父之心有感而发?
四喜猜不透的事情,向来就不会强行去揣测。这也是刘彻最喜欢他的一点。
见皇帝陛下瞪自己一眼,起身要出去,四喜也连忙跟上:“陛下,这大热的天儿,您是要去哪啊?"
刘彻拂袖:“天气不错,出宫转转。”
不多时,皇帝陛下便坐在玉辂上出宫了。
一同随行前往的还有霍光。前一刻还忙的分身乏术的他,在刘彻一声令下就随侍在侧跟了出来,此时还有些不明所以。
郎中令负责的是宫中事务,陛下这一出确实令人费解。
刘彻也不跟他解释,似乎很乐意看到霍光身处状态之外的样子。他随口问:“近日在宫中还适应吗?"
霍光:“是,微臣会竭尽所能处理好,谢陛下厚爱。”刘彻继续问:“与那东闾氏相处如何?”"……尚可,谢陛下关心。"
猪猪陛下以此为乐,不依不饶问了“小两口”的事情半晌,这才抬起帘子,看一眼玉辂之外,笑道:“到了。这个时辰书肆也该下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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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觉得皇帝陛下今日很不对劲,结合午前从别处听来的“多地大旱”的消息,少年郎中令敏锐地察觉到,有些小孩儿怕是要有的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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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盯上的卫小四今日可开心啦。原因很简单,熬过了整整五日,他又可以有两天休沐日了。
周末的快乐,现在整个鸿都门学的学子都懂!
卫无忧和刘小据、卫登、李禹四人磨磨唧唧从学堂出来,还没走到大门外,就碰上了董仲舒和司马相如。
司马相桥瞧见卫无忧就乐了,与董仲舒分享道:“夫子还不知,卫小公子作赋已经进步许多,至少读来通畅,言之有物,也不那般叫人想吐血了。"
这话听着不像是夸人的。
可架不住卫无忧小朋友脸皮厚,大大方方拱手一拜谢:“多谢司马夫子夸赞,小子也就是随手一写罢了。"
司马相如哈哈大笑:“难怪东方兄说此子是个妙人。”
董仲舒无言:"……你们就对他还是要求太低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董仲舒心中也很宠小萝卜丁,这点进步在他眼里堪比天大。
老董抚了抚胡须,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能有这些改变,必然与背了不少篇赋有关。此事司马夫子与东方夫子当是头功。"
卫无忧乖巧点头,嘴甜的夸赞几句,再听老董继续老话常谈,唠叨那些儒道之事。
四个小矮墩子排排站着,眼瞅着书肆大门近在咫尺,却迈不出去的感觉,简直煎熬到了极致。
就在卫无忧小朋友打算尿遁的时候,霍光从旁边不引人注目的小道里头拐出来,站在书肆外冲董仲舒的方向作礼。
董仲舒自然是认得霍光的。事实上,托了卫无忧的福,老董已经快把这孩子的阿父阿母认全活了。
他是不想,可拦不住这孩子三天一小错,五日一大错的犯啊。
董仲舒连忙还礼:“郎中令怎么今日亲来了?”
老董已经在心中琢磨好了,若这郎中令是来接孩子回府的,他一定要跟他掰扯掰扯书肆中的规矩。这些可都是陛下从前亲自通过的。
然而,霍光只低低道:“陛下来了,怕是来接大殿下回宫的。”董仲舒:"……&#
34;光速打脸,就是这般丝滑。
老董当年那可是出了名的轴。
若非如此,也不会因为“阴阳灾异论”惹恼了刘彻,被发配去郡国做了相国,还是在最为残暴的胶西王刘端手下。
气氛一瞬沉默之后,董仲舒开口:"还请郎中令给带个路,老臣有话与陛下面陈。"霍光抬眸淡淡瞧了这位一眼,欣然应允。
于是,一众小萝卜丁藏在转角处的小道口上,见证了董夫子噼里啪啦将皇帝陛下批的体无完肤的伟大壮举。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现任名誉校长刘彻,此刻只能从玉辂中走出,靠他那双勤劳的双腿,一步一步跟随小家伙们走回霍光府邸上。
这还是董仲舒网开一面,给他走了后门允许的。
回程路上,刘小据新奇地看着他父皇,交流经验:“董夫子可怕吧?”刘彻嘴硬:"……朕觉得还好。"
卫无忧添砖加瓦:“老姨夫,跟我们您还装什么呀。哎,这回咱们终于有一样的地方了,同病相怜。
剩下两小只瑟瑟发抖,不敢吱声。皇帝陛下忍不住想,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书肆,直接在霍光家等着便好了。
一行人终于回到府邸,霍光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因为提前差了人回来,吩咐大灶上将小食改成了御膳的规格,刘彻一进正殿入座,便有仆役们上
了凉面。
夏日的凉面,必得首选槐叶冷淘。这种吃法起源于唐代,被卫无忧拿来改了改,特用于夏日胃口不好的时候用上一碗。
早有帮厨们取了槐叶置于清水中冲洗后,放在药捣中捣碎,过滤渣滓得到一碗绿汁用来和面。
厨娘将面粉加入槐叶汁和食用碱水揉团,擀开切成长条。
这个过程中,将新鲜的嫩藕切丁,再从翁中取出一些腌脆的萝卜丁,剁一点牛肉碎肉,葱姜蒜成碎后,入油锅拌炒均匀备用。
锅中水煮沸了,将绿色的面条下入,煮熟后捞出镇入冰水之中,再装盘拌上几勺小菜,一点柿子醋和茱萸辣油,再从冰窖里敲上两小块碎冰渣子洒在里头,槐叶冷淘便成了。
炎炎夏日,在外头走了那么长时候,皇帝陛下被暑热弄得有些没胃口。
但见这清凉碧绿的
面条呈上来,嫩的翠色点缀上茱萸火红,再有冰渣子的凉气隐隐冒出,叫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刘彻不再多言,操起食箸尝了一口劲道的面条,便“呼噜呼噜”几口啞完了一小碗。
侧首处,卫小四和刘小据也如皇帝陛下一般,沉迷嗦面不说话。霍光用余光扫了一眼,知道这餐小食算是平息了方才在书肆门前的怒火,默默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忧儿便是要被架着做什么事,也不会太过难受。这顿饭吃的是狼吞虎咽,没到一刻钟,餐盘便被仆从们撤了下去。
刘彻接过帕子沾了沾嘴,开口问:“霍光,重泉、怀德等地大旱无水灌溉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刘彻这话显然不是说给霍光听的。
霍光顿首,不着痕迹看了卫无忧一眼:“是,今晨听太仓、籍田等五令提起过。”刘彻:“可有解决之道?”"暂无。"
流程走完了,皇帝陛下都不带遮掩的,径直将视线转向卫无忧:“你笑什么,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朕洗耳恭听。"
卫小四:"……"有一种笑,叫陛下此刻需要你笑。
小家伙懒得跟刘彻的小心思一般见识,大大方方问:“光光阿父,重泉是在洛河流域对吧?”他的当代地理属实学的不怎么样,还是问问阿父比较保险。
霍光点头:“但是洛河水因为今春大旱,水库已经有些干涸迹象。吃水勉强还能供应,灌溉就不行了。"
卫小四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历史上的黄河流域,进入枯水期时,有些支流的水库便会发生枯涸现象,这种事情还不在少数。相比之下长江流域便从未有过,最多仅限于水库缺水。
卫无忧觉得,这还是与两河流域所属的气候条件有关,长江多为亚热带季风性气候,而黄河则以温带季风性气候为主,在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靠近太行山一带,大旱干涸现象便尤为明显。
见卫无忧似乎并不觉得太过为难,霍光这才多说了几句:“如今,水库干涸没法直接引水灌溉,而河水的水位又不足以用高转筒车调水。按照大司农所说,百姓们是一担一担挑着水,在田间给粮食吊命。"
卫小四闻言,肉乎乎的小脸上生出几分凝重和心疼来。
>自古以来,战争和天灾最为难的人便是老百姓。
上位者或许有明君,有贤君,也有千古一帝,但是,怕是很少能有哪个统治者真真切切体会到民生之艰。
卫小四摇摇脑袋,看着上首的刘彻,这回没有再卖萌藏拙:“我听说山区里有一种在小溪岸边筑坑集水的古老装置,盖上盖子,便是一口井。"
刘彻从前未曾听过,但只听小家伙描述,也能想象得出。
“这东西叫做‘溪井' ,其实就是利用了小溪的水线做储备。”小萝卜丁斟酌着用词继续道,“同理,我们现在在洛河水边多处筑坑集水,再利用高转筒车引水入田间,应当能解决一部分灌溉问题。"
刘彻有些疑惑:“河水水线吃紧,此举不会叫洛河水枯竭吗?”
卫小四摇摇头:“不会的。”
黄河支流逢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才会有这种可能性,而百年大旱不会是今年这种情况。洛河水的地下水位很安全,卫无忧这才想到借用部分地下水源。
刘彻似乎还在犹疑思考,琢磨半晌,决定叫大司农差人先去重泉,试验在洛河水边造上一处溪井,看看有没有效果再说。
卫小四一说起这些,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其实,冬日里的闲田,要尽可能大量储集积雪,以便来年春日大旱时,用这些融化的雪水保泽。"
他又道:"还有呀,先前在庄子上,陛下已经见过代田法了,可还记得?"
刘彻想了想答道:"朕记得,将农田分为明和垅,叫为小沟,垅为高高耸起的埂子。"
卫无忧:“对,就是它,明垅相间,第一年种在沟里的粮食,第二年就把埂子挖开,将沟填平,反着种庄稼,如此一来,地力增进的同时,还能天然抗旱。"
刘彻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玩笑问:“朕看你总往庄子上跑,这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庄内有农务上的高手?"
卫无忧笑了笑。
他本来就想给刘彻引荐个人,这一问倒是免得他主动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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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这个赵过是自己毛遂自荐来庄子上的。此人尚且年轻力壮,到庄内之后,却是一心沉迷务农,卫无忧都没见过几次面。
后来,有一次在田间碰上一闲聊,听着这人描绘的新式种田法,小萝卜丁越听越迷惑——怎么这么像是代田法?再一问名字,才知道撞上代田法的发明者赵过了。
赵过对粮食耕种和产量的理解,完全就是卫无忧最需要的志同道合的队友。
历史上,这位直到武帝末年时期,才被任用为治粟都尉,专管生产军粮相关事宜。这一回,他希望赵过能早些为大汉派上用场。
刘彻果真对赵过产生了兴趣,原本打算从小无忧身边把人要来,放在朝中做些事情。但想起今晨大司农那番无耻发言,皇帝陛下又临时改了主意:“就叫他跟着你吧。”
猪猪陛下说完,意味深长看了小萝卜丁一眼。朕可是发现了,跟着你才能做实事。卫无忧:"……"
大
抗旱灌溉的事情,很快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了。
卫无忧在洛河沿岸多处开设“溪井”的举措进展很顺利。
匠奴们在河水边凿上深坑,坑的四壁用石块和松木垒砌成“井”字形,以松木做梁柱,开朝向河水饿开口处用木石覆盖,防止河沙淤积。
因为溪井水深,这时候再架设水车,便可以进行取水灌溉了。
不过,这一举措也仅仅是为靠近河岸边的农田解决了燃眉之急,更偏远处的旱地,还是需要老百姓自己挑水。
只不过水源不再短缺了。
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从沉迷征战的爽感中拔头出来。他坐在未央宫沉思了一
夜,第二日早朝,便下命朝臣们集思广益,想想如何能更好地利用洛河水。
这事儿不设限,按照刘彻的意思,只要你能想出辙,你就是这项目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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