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山刚从殿中侍御史补到户部的肥差,脚堪堪踏进户部的衙门,哪知道张小娘子漏下了何种差使,不过是见她被罢官,顺势踩上一脚罢了。
换作以前,马敬山哪怕嫉恨差使被小娘子们抢走,也只敢在私下抱怨一通,万万不敢当面说出来。
眼下张俊陷入了麻烦,马敬山就无需掩饰了,讥讽地道:“张小娘子,你还是回府去,好生等着相看一门亲事,正正经经嫁人生子要紧。若是你不甘心,想要做事,如你阿娘那样,在后宅管着中馈,同样也能在仆妇下人面前,抖露你的威风。”
张小娘子不怒反笑,长长哦了一声, "我道是何种缘由, 原来是冯郎中自己没本事, 还以为怀才不遇,差使被女子抢了,到我这里来撤气呢。冯郎中,你究竟走了何处的门路,我就不稀得说了,说了怕你冯氏祖宗跟着一起没脸。”
冯敬山削尖了脑袋钻营,拜了在邢秉懿跟前最得力的内侍冯溢为干爹,最后得了这个差使。他听到张小娘子意有所指,脸色青红交加,阴森森地道:“张小娘子,你不过是投胎好些罢了。花无百日红,咱们且走着瞧!”
张小娘子笑盈盈道:“你若是不服气,何不早些再去投一次胎,睁大眼睛选个真正的好爹爹!”
冯敬山气得眼前发黑,他拽紧了拳头,怒气冲冲走到位置上,将张小娘子收拾好的小物件一推,高声道: "快走,别在此勾搭我,我可看不上招蜂引蝶的女人!"
张小娘子努力克制住怒意,上下打量着冯敬山,呵呵笑道:"招蜂引蝶,你是蜂还是蝶了,也不瞧瞧自己的丑样,顶多就是只大蛆虫!”
冯敬山扭曲着脸,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肥差,到底没敢动手,只恨恨盯着张小娘子。
如冯敬山这样的小人比比皆是,张小娘子感到没劲得很,没
再搭理他,拿起自己的震袋走了出去。
虽说过了入冬,临安依然暖洋洋,草木葳蕤。
出了宫,府里的软轿等候在那里,见她出来忙抬了上前。张小娘子上轿后,吩咐去了城西。
穷苦百姓与送粮食米面的车马出入时,大多都走西城门。
软轿到了城西的粮食铺子,张小娘子看到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拽着手上的破麻袋,愁眉苦脸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张小娘子忙下了轿,追上前叫住其中一个老汉,问道:“老翁,你可是进城卖粮了?卖得粮价几何?”
老汉见张小娘子穿着简朴,以为她也准备卖粮,在打听粮价,叹道:“比昨日又便宜了二十个大钱一石。娘子,你若是家中急着等钱花,就早些卖吧。这见天的降价,以后啊,说不定得白送了。”
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像是张小娘子以前担忧的那样,新粮的价钱,很快降了下来,快比往年的陈粮还要低。
张小娘子一惊,道:“降得这般多?”
老汉道:“可不是,原本舍不得卖的,见到这个价钱,都赶紧来卖了。不然,放久了就成了陈粮,越发不值钱。咱们这些庄稼人,没有活路喽!"
张小娘子神色沉重起来,匆匆回了府。
洪夫人理完中馈,心里念着张小娘子被罢官的事情,刚回到院子,就见她飞快跑了进来,唬得一下站起身迎上前,拉着她仔细打量,关切地道:"可是出事了?"
张小娘子先摇了摇头,待气喘匀了,抓着洪夫人的手臂,急切央求道:“阿娘,粮食价钱,如今便宜得很。朝廷没管,估计也管不了。阿娘,我们去买粮吧!将钱财都拿出来,去买百姓要卖出来的粮食。付给他们正常的价钱,能买多少是多少,帮着他们解决燃眉之急,顺道帮着涨涨粮食价钱。”
洪夫人听得莫名其妙,忙携住她去塌上坐下,扬声唤洪娘子上茶。
“阿娘,我不吃茶。阿娘,你听我说。”张小娘子泪水一下流了下来,哽咽着道:“阿娘,我刚从粮食铺子回来,你可知晓如今的粮价,一天比一天低。先前我就说过,粮食价钱不对劲。我去求了太后娘娘,结果都告诉阿娘了,没用。后来我再一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大粮商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有谁,太后娘娘清楚得很。她管不了,自己人参与其中,也没法
管。谷贱伤农,丰年亦伤农。阿娘,我这心啊,总是难受得紧,不是因着我罢官,而是我们府上,吃穿用度,太富贵过了头,太富贵过了头!这些泼天富贵,都是生生在喝人血,吃人肉啊!”
洪夫人总算听明白了些,洪娘子送了茶水进屋,她厉声道:"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洪娘子以为出了大事,放下茶盏,慌忙到了门外,将院子里伺候的仆妇婢女支开,自己紧张守在了门口。
洪夫人倒了盏茶递给张小娘子,见她还要拒绝,不容置疑道:"你昏了头,喝些茶水先醒醒神!"
张小娘子凄然一笑,接过茶盏吃了几口,深深吐出口气,那双曾经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晦涩:“阿娘,我没昏头。伯父在南边是顶顶富贵,他的钱财,土地,究竟从何而来,阿娘,你都知晓。他打仗,抗金贼,是立下了功劳。可这些功劳,抵不过他造成的罪孽。北地迟早得收复南边,到那时,清河郡王府该如何自处?几干倾良田,可能继续坦然耕种?住在堪比大内皇言的清河郡王府里,还能睡得安稳吗?阿娘,北地赵统帅一直住在前辽的皇宫里,迄今未扩建过,更未曾大肆修缮!”
洪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我虽掌管着中馈,不过是些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能有几个大钱。公家大钱都在你大伯手上,管事账房我也支使不动。清河郡王府没做粮食买卖,又拥有良田千倾,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应当往外卖粮才对。拿着钱财去买粮,太过打人眼。一不留心,还要给那些对付青河请郡王的人手上留有把柄。何况,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我如何敢出这个头?”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知道,早就想到了这些。无论结局如何,帮着了一人,就当是赎了一份罪孽,以后北地清算时,也能念着这份好。”
洪夫人怔怔坐在那里,道:“外面局势,竟然这般坏了?”
张小娘子道:“如今南边没了战乱之苦,恢复了些生机,如何能被北地一直压在头顶。与以前给岁币不同,北地态度强硬,官员贪腐乱收取赋税,得偷偷摸摸蓿着。科举取士,用北地科考的试卷,阅卷取士,全部得北地同意,取士也不会取太多,更不会看士子的家世。北地的本意,应当想要解决南边冗官的问题,南边这边的人没了差使,如何能服气?朝廷给岁币,赔了疆土,那都是朝廷的事情。要让官员从自己荷包里掏银钱,让他们没了好处,就如阿娘说的
那般,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南边朝廷必会反啊!”
洪夫人怀着一丝侥幸道:“北地这几年都没动作,说不定,南北能打个平手呢!”
张小娘子斩钉截铁地道: "阿娘,大伯不行,咸安郡王也不行,就算把他们加在一起,都不行!"
咸安郡王韩世忠,战功赫赫。张俊虽然贪婪,在打仗上却不容小觑。
洪夫人听张小娘子这般笃定,愣了下,顿时忧心忡忡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张小娘子道:“阿娘,你听我说啊。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大郎二郎都没甚出息,让他们辞官回来,别去朝堂上掺和了。阿娘拿出嫁妆,私房银,还有大嫂嫂二嫂嫂,她们尚算聪明,让她们也拿些出来,多凑些钱,替大家买条生路!"
洪夫人想到稚气可爱的儿孙们,不由得更加慌乱了,道:“大郎二郎还算听话,你两个嫂嫂……嫁妆她们估计舍不得,就拿我的吧,我全部拿出来。"
这时,洪娘子在门口探进头来,道:“夫人,小娘子,梧桐从外买到了最新的《大宋朝报》。”
张小娘子曾吩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大宋朝报》,都要马上送到她手上。
不待洪娘子送进来,张小娘子蹭地起身跑过去,道:"在哪里,快给我!"
梧桐拿着《大宋朝报》,离得远远站着。洪娘子刚要招手唤梧桐,张小娘子已经从她身边冲过去,抢过《大宋朝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朱红色大字!
只在有大事发生时,《大宋朝报》才会用朱红大字。
张小娘子手抖了起来,她要闭一闭眼,极力稳住神,才能看清报上的字。
“勒令临安及各州府的粮商,粮商背后真正的东家们,尽快恢复正常粮价,否则,杀无赦!”
张小娘子猛地转头,对着身后赶来的洪夫人,颤声道:“阿娘,北地出手了,北地肯定要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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