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轻纱笼罩在田间地头,沉甸甸的谷穗上,尚挂着晶莹的露珠。
余阿五向来勤劳,天刚蒙蒙亮,就来到了地里,睁大着眼睛仔细扫视,不放过任何一颗稗子。
“依个庄稼么,长得真是好来!”邻居田阿土赶着驴车路过田坎,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余阿五从地里站起来,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笑,像是对着稀世宝贝,将弯掉的谷穗扶了扶,搭话道:“今年的雨水好,收割了这一样,挨干刀的野草收拾干净了,还能长上一茬。”
这两年朝廷被北地看着,官府不敢再巧立名目乱收赋税。搁在以前,田阿土家的驴,也得交上一份牲畜税。
绍兴府离临安,车船皆不过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加上宰相李光是绍兴府人士,他升任中书省宰相之前,在绍兴府任知府,对家乡的百姓经常护着一二。
田阿土附和了几句,他以前在外随着商队走南闯北做帮工,见多识广,道:"可惜了,再一茬也长不了几颗稻谷,空壳多,只能拿来喂猪喂鸡鸭。听说岭南之地淡热,种植占城稻,一年足足可以收成两季呢!”
余阿五祖祖辈辈都生长在此,最远也就去过府城,他不懂岭南的情况,羡慕归羡慕,听了也就没放在心上,问道:“你这是打何处来?”
田阿土指着身后板车上的麻袋,道:"家中米缸没了粮,去粮铺里买了些往年的稻谷回来春。你家中可缺粮了,快去买上一些,一石比起上个月,要便宜五十个大钱呢!”
庄稼尚未收成,哪怕是收上来的粮食,交掉租子赋税,只留些尝鲜,大多都拿去卖了,换些粗粮陈粮吃。
余阿五家中也缺粮,听说陈谷便宜如此多,不由得一喜。这份喜悦只停留了片刻,一下楞在了那里。
粮食丰收,余阿五早喜滋滋盘算过,今年交了秋税,卖掉粮食之后,能多得足足两贯钱。
眼下陈粮便宜如此多,只怕新粮也卖不上价钱了。
余阿五不由得靠在了田埂上,愁眉苦脸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多收了三五百斤粮食,倒落了个不如灾年时值钱。”
田阿土也琢磨出了味,跟着脸色一变,与余阿五一起哭丧着脸,唉声叹气道:"老天不长眼,竟不给百姓留半条活路啊!”
南边好几个州府,粮食降价的消
息,传到了临安。
户部郎中张小娘子拿着手上的文书,前去寻找上峰沈侍郎。
沈侍良官解门开着,正在盘算秋赋的差使,见到张小娘子进门,下意识眉头微皱,无奈地道:“张郎中,你又有何事了?”
张小娘子脸上堆满了笑,道:“沈侍郎,下官见到这份粮价,左右感到不对劲,想让你跳瞧。”
沈侍郎听到粮价,忙问道:“可是涨价了?”
张小娘子将文书递过去,道:“没涨,是便宜了。”
沈侍郎顿时松了口气,粗粗扫过文书,笑道:“粮食便宜可是大好的事情,百姓都能买得起粮吃了。”
张小娘子肃然道:“下官并不这般以为,粮食降价是好事,可都是些往年的陈粮,再不卖就得坏掉。这些粮食,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要吃,全是些穷苦百姓买。穷苦百姓手上没有余钱,能买几颗粮食?他们平时的饭食,不过是些豆子,菜蔬,加几把粗粮罢了。”
沈侍郎笑道:“没想到张小娘子还懂这些。不过,你无需担心,精细粮食也一并跟着便宜了下来,今年粮食丰收,粮商们定会自发降价。”
张小娘子知晓沈侍郎在笑话她身在权贵之家,却知晓底层百姓的日子。她自从考中春闱之后进了户部做郎中,平时旬休的时候,不是去乡下庄子看穷苦百姓过得如何,就是去街头的铺子,市坊里打听各种货物的价钱。
看民生,要真正走近百姓去看,别只停留在表面,看官员的奏疏。
北地使节姜醉眉临行前对她们说的话,她全部牢牢记在了心中。
这几年下来,端靠着张俊,张小娘子早就能升迁。但她自己回绝了,官场倾轧是一回事,而是她希望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翻政绩后再升官。
张小娘子不肯退步,据理力争道:“沈侍郎,北地要求南边朝廷,时刻注意粮食价钱。无论大幅涨价,或者降价,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早日出手,遏制住不怀好意的人趁机作乱。”
沈侍郎烦恼不已,张小娘子背后有张俊在,他也不好得罪,将文书递回去,敷衍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做事吧。”
张小娘子哪能看不出沈侍郎的推诿,再将文书推了回去,急切地道:“沈侍郎,你可不能不管啊,这后面肯定有人捣鬼。今年是丰年,他们这样一弄,到时候百姓
的粮食卖不上价钱,生生从丰年,折腾成了灾年!”
沈侍郎也有一肚皮的苦水,苦涩地道:“张郎中……”
张小娘子出身权贵之家,哪怕是得罪了人,最后也能安稳无虞。他却不同,出身贫寒,中进士之后,娶了座师礼部尚书的女儿为妻,才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靠山礼部尚书去年已经去世,家中子弟平庸,在朝中的势力不在。他的侍郎之位,不知多少人觊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哪敢乱出头。
何况,年后就是春闱,他稍微听闻了一些,年后朝廷打算不再用北地的科举试卷,要改回以前的科考,以诗赋以及进士科取士。同时,还有要禁止女人参加科考的传闻。
沈侍郎觉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抱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为了打发走张小娘子,将她的文书接了下来,道:“好好好,你放下吧,我会去向上面禀报的。”
张小娘子嘴动了动,到底没再多说。
沈侍郎品性不错,人也有些本事,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了头。说得难听点,他不结党营私,又妄图谁都不得罪。
沈侍郎这里估计是靠不住了,张小娘子离开他的官廨,边走边思索。她得写封折子,将此事直接呈到中书省,或者邢秉懿刑太后手上。
官解外,一个人影见张小娘子出来,忙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盯着她离开的窈窕背影。
张小娘子的折子还没写完,关于她与沈侍郎关系不清不楚的消息,私底下传遍了朝堂。
“别看沈侍郎平时一本正经,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握着小娘子的手就不肯放了。”
“美丽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面前,成日往跟前凑,圣人才能坐怀不乱。”
“沈侍郎家中夫人厉害,不许他纳妾,连只母鸟都不许养,男人谁能受得了。怪就怪那些女人越来越嚣张了,成日抛头露面不说,到处勾三搭四,真是不知羞耻!"
“张氏家风不正,那青楼的妓子都能当做夫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女!”
“那些娘子们在官衙,弄得男人心痒痒,都没心思做事了。”
御史闻风而奏,弹劾张俊的折子,雪片般飞往原本叫赵瑗,如今改名赵奋的御前。赵奋年幼,由太后邢秉懿垂帘听政,折子全部堆在了
她的华宫中。
不少官员在上朝时,站出来谏言,严禁女人参加科举,免得秽乱朝堂衙门。
沈侍郎同样受到不少弹劾,骂他德行不修,在公衙不检点,玷污了朝堂衙门。
朝堂上一片热闹,中书省与邢秉懿迟迟未表态,沈侍郎的心凉了半截,深知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既能趁机罢了他的官,同时又能将禁止女人科考的事情,提到明面上来说。
总归一件事,南边朝廷,急于摆脱北地的控制。
张小娘子到底出入朝堂为官,如今已变得沉稳许多。气归气,还是克制住了,如无事人那般,继续上朝当差。
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得当,连累家族尚是小事。张俊在襄阳的事情,她也听得不少。
百姓皆言,襄阳的地皮,张俊去了之后,生生矮了三层。
清河都王府的良田千倾,究竟从何而来,张小娘子心中一清二楚。她曾痛苦到彻夜难眠,可她做不了张俊的主,更做不了家族的主。
张小娘子开始过着简朴的日子,将身边的贵重头面,锦衫华服都拿去当了。得来的银钱,全部拿去偷偷救济穷苦的百姓,让自己能好过些。
眼下朝堂一众官员,将矛头直指向了女官们。她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连累那些满怀希冀,准备了许久,等着年后在春闱上一展拳脚的娘子们。
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传言,沉着脸,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待张小娘子从官衙回府,刚从软轿下来,扯着她手臂朝府里走去,厉声道:“你还去朝堂作甚,那劳什子的官,不做也罢。还说妇人是长舌妇,亏得都是读书人,大男人舌头生了脓疮,迟早下十八层地狱!”
张小娘子鼻子一酸,忙宽慰怒不可遏的洪夫人:"阿娘,我没事。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阿娘,对不住,让你跟着受了委屈。"
洪夫人这些年变化不少,张小娘子考中进士,她不知道有多高兴,给报喜讯的言差,凑喜气领赏钱的人,足足散了两大筐钱。
她只能困围于后宅,张小娘子能上衙门当官做事,也算是替她了了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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