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黑暗并不令人恐惧,因为周身像是溺在水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有一种包裹在羊水中的安心感,唐姣试着去感受,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
她眯起眼睛,极力地想要适应那线光明,却被灼伤了双眼,滚烫的火舌铺天盖地,如同一场来势汹汹的山火,瞬间便将整个空间都烧成红色。唐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烧焦,皮开肉绽,其实并不疼,因为神经已经彻底枯死,不过她的脑袋被固定在了原地,眼皮像是被强行撑开一般,能做的就只是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皮肉皲裂,血色的肉暴露在空气中,皱巴巴如同刚从羊水里取出来的婴儿。
唐姣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急促似擂鼓,震得她鼻腔淅淅沥沥流出血液,脑中的每一寸神经都在清晰地破裂,耳蜗发出垂死般的喻鸣,轻轻巧巧的,扑的一声,彻底失去了听觉,但那些恼人的声音不是出自别处,正是出自她的躯壳之内。
火焰将血肉蚕食殆尽,森白的骨架逐渐充斥了视野。
在唐姣被这种绝望的感觉吞噬的最后一刻,鸡鸣声破开了憧憧黑夜。她睁开眼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屠夫,以杀猪卖肉为生,平日里生活得倒也很充裕。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件衣服上都沾了肉腥味,他自己也感到厌烦,可惜每天摆摊收摊太过忙碌,屠宰一事又太消耗体力,每次回家了都只是搓一搓衣服了事,他那双长满了茧子的手在握刀的时候有多灵巧,在搓洗的时候就有多笨拙,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到后来,他也怀疑起来,那种味道到底是沾在衣服上还是沾在他身上的。
或者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洗不干净如此罪孽了吗?
久而久之,屠夫也已经习惯了浸在血里的味道,邻里街坊彼此之间都熟悉,见到他的时候还会调侃一句,说他“浑身一股子杀生的气息,一看就不好惹”,不过,今日却很不一样,屠夫在出门之前认真地嗅了嗅身上有没有味道,从箱底摸出来新衣服穿上。
隔壁卖早点的青年看到他出门,下意识招呼了一句,今天凉爽,适合摆摊啊?
屠夫摆了摆
手,说,今天不摆摊,怕肉腥味弄脏了衣服。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同,上下打量一阵,笑道:是有什么喜事吗?屠夫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情,说:也不是什么喜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
青年恍然:哦!
总归时间还早,屠夫就跟着青年慢腾腾晃到集市,帮他一起摆摊,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青年塞给他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包子烫口,两个人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吃着。
青年问:是你的青梅吧?
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怕烫。
屠夫把包子咬了个口,看热气在破晓的光芒中升腾。
他说,我都说了她来找我,她家里肯定是不允许的,结果她非要来,唉!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青年还是看出来他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小孩子之间是不讲求什么等阶次序的,家里贫穷的不会因为你家里富裕就高看你一眼,家里富裕的不会因为你家里贫穷就不跟你玩,屠夫就有这么一个青梅,大家闺秀,是镇上有名的家族,小时候和屠夫常常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好感。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身份之间的悬殊也就暴露了出来。
青梅的家族里供奉修士,为了维持关系,她从小就与修士家族定下了婚约。
可是她性子倔,顽皮,不是大家印象中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怎么也不肯循着家里定下的道路前行,家里让她不要跟生在屠夫家里、以后也要当屠夫的人玩耍,她不听;家里让她老老实实嫁给修士的家族,她不听;家里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她就不。
屠夫跟她说,你要选择安稳的路啊。
青梅晃着腿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出违心的话,半晌没有反应。屠夫说,你在听吗?
青梅说,没有听——然后凑过去揪他耳朵,大喊,笨蛋!他不是真的笨,只是在装傻而已。
卖早点的青年是很清楚的,屠夫之所以拼了命的挣钱,就想有朝一日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管她不一定领情,尽管到那时她或许已经嫁人了,种种可能性悬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做着,他对青年说,其实她要是拒绝了这个提议更好。
青年忍不住笑他:怎么她要来见你,你反而紧张得像个黄花大姑娘似的?屠夫威胁似的,朝他比划了一下健硕的肌肉。青
年闭嘴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点卖得很快,有屠夫在旁边搭把手,很快就忙完了,中途也有认得他的人好奇地问一句怎么今天来卖早点了?屠夫支支吾吾说,总之今天不准备出摊,没事干,所以来帮个忙……搭话的人遗憾地说,可惜,我还想买猪肉呢!
明天,明天一定出摊。屠夫如此承诺道。
他紧张地数着时间,等青梅在信中和他约好的时间一点点接近。屠夫当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还是请教了隔壁的书生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其实青梅和他约的时间临近黄昏,他本来是有时间出摊的,只是他太紧张,坐立不安,他们实在
太久没有见过面,他难得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天。
他终于捱到太阳落山,急急忙忙赶到了约好的地点。
这是一棵柳树下,青梅还没来,屠夫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远处的那座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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