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山地男人,骨子里都刻着狩猎的直觉,即使迁居平地,接受高等的教育,他仍然喜欢这种在月光下蛰伏窥伺的感觉。
越是危险,内心就越是平静。
鄢辞沿着碎石小径往西走,脚步带起轻微的气流,若有若无的青烟从石缝和杂草中打着旋儿冒出来,又倏忽散去,融入漫漫夜色当中。
他似有所察,低头看时,却只感觉一丝凉意掠过脚踝,像是轻柔的夜风。
但起雾的时候是不会有风的……他心中浮起一丝警觉,稍微迟疑了一下,依旧往前走去。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越是接近目的地便越是清晰,片刻之后,鄢辞穿过一座灰扑扑的月洞门,一座小而洁净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夫人的住所意外地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院子里没有什么精致的花木,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树下有一口井,井栏十分陈旧,辘轳的把手已经磨损得非常光滑。
门边是两间倒座,应该是侍女的住所,对面则是三间正房。鄢辞放轻脚步走到东厢窗下,从微微掀起的窗扇缝隙里看去,只见一架陈旧的纺车,旁边支着绣架。隔着薄纱屏风应该是主人的绣床,床头点着灯,火光轻轻跳跃,将一个僵直的人影映在屏风的纱扇上。
那身影太有辨识度,两个标准的直角,如乐高积木一般严丝合缝地“嵌坐”在床上,一看就可以确定是那位名为“蘅娘”的夫人。
鄢辞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攥了攥发凉的手指,轻轻推开了房门。
沉闷的胭脂香扑面而来,烛火簌簌跳了几跳,稳定下来。鄢辞绕过屏风,被眼前诡异的一幕惊得浑身发冷——蘅娘端坐在月洞床的正中央,一身绯红色的交领礼服,颜色之鲜艳、式样之隆重,几乎让人怀疑是从女儿那里借来的嫁衣!
但那绝不是嫁衣,因为它前襟两侧用血红的丝线绣着两道极为诡异的符篆,符篆的字迹忽明忽暗,闪烁着不甚明显的光芒。腰部以下,八片华丽的裙幅如花瓣在床上铺开,和上衣一样,每一幅上都绣着符篆,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鄢辞不懂符咒,但看得出她身上的每一道符篆写法都不一样,不知道是有着不同的用途,还是组合起来形成了某种特殊的阵列。
蘅娘被禁锢在这符咒组成的绯衣里,双眼紧紧阖着,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月洞床边的烛火轻轻跳跃,在她粉墨绘彩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隐约透出下面青灰的泥胎色。
浓郁得仿佛要实体化一般的闷香,一波一波如浪潮般涌来,鄢辞竭力压抑反胃的感觉,逐渐发现那香气涌动的节奏和符咒闪烁的节奏是一样的,不知道是香气催动着符咒,还是符咒激发着香气。
定了定神,他往蘅娘走去,不过两步,又蓦地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有着些许“活气”的部位,暗褐色的眼珠在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吃力地转动着,缓慢,但充满了焦灼的意味。
“别——过——来——”她的喉咙僵硬地蠕动着,嘴巴翕张,发出嘶哑而短促的音节,“别——”
冰凉的气息从脚下蹿起,鄢辞一低头,瞥见脚下有黑影在扭动,一道道青烟从烛火的暗影中逸散而出,像吐着信子的蛇往他爬过来,但在中途又钻进了青砖的缝隙中,消失不见。
仿佛某种邪恶的警告。
“救——救——”蘅娘艰难地发音,嘴唇嚅动,嘴角显出深深的木偶纹,“救救——”
鄢辞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试探着问:“救你吗?你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蘅娘努力地转动着眼珠,眼眶周围的肌肤抽搐痉挛,在眼角折叠出蛛网般的皱纹,“救——我的——孩子——”
鄢辞问:“你女儿?要嫁去荒丘的那个新娘?”
听到“新娘”二字,蘅娘僵直的身躯开始颤抖,仿佛内里正在迸发巨大的能量。她脸上的皱纹愈来愈多,愈来愈深,纵横交错,渐渐开始崩裂,如同皴开的墙皮,扑簌簌落下细密的粉屑!
血丝从皴裂处渗了出来,沿着她粉彩绘制般的脸滑落,将那上面密布的皱纹染成了血色的蛛网!
“救救——她——”她近乎惨烈地呼号着,声音嘶哑而细弱,却像从灵魂深处迸发的一般震人心魄,“我的——孩子——”
大颗的泪珠从她几欲开裂的眼眶中滚落,与脸颊上的血丝混合,成为淡红色的血泪在脸上奔流,滴落在胸襟上。
“嗤——”地一声,血泪坠入符篆,火花闪过,蒸腾起一缕青烟,空气中立刻弥漫起甜腥的焦糊味。
“让我——去——”烟雾缭绕,将蘅娘诡异恐怖的脸遮得隐隐绰绰,她的声音也变得含混低沉,“杀——了——我!”
这一幕太过骇人,仿佛下一秒她僵硬的身体便会土崩瓦解,并从里面冲出一个可怕的怪物来。鄢辞想要退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然而脚下一凉,脚踝处像是被冰冷滑腻的绳索勒住,竟完全动弹不得!
蘅娘衣裙上的血色符咒陡然间精光大盛,浓郁的闷香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无数青烟从暗影中急速升腾,扭曲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状的漩涡。
漩涡中发出沉闷的嘶吼,一个青面獠牙,赤目怒张的怪物从中心冒了出来,肌肉贲张的手臂握着柄闪着电光的三齿叉,扬手狠狠往鄢辞投去!
鄢辞双脚被青烟紧紧缚住,寸步难行,情急之下一个倒仰,那叉子的尖端擦着他的鼻尖飞了出去,“铿——”一声扎在门外的井栏上。
“斥!”那青烟化成的怪物长啸一声,三齿叉嗡嗡震动,竟飞了回来。它伸手抓住叉柄,身体如同拉满的弓箭狠狠发力,再次往鄢辞胸口投去!
电光石火之间,几滴粉红色的水珠从月洞床的方向飞溅而出,落在鄢辞脚下。原本紧紧勒着他的青烟像是被火燎了的蛇,扭动抽搐,顷刻间缩回暗影当中。鄢辞感觉脚下一松,立刻闪电般倒掠出房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夜雾中留下一道残影。
金石碰撞,火花四溅,三齿叉再次落空,扎在厚重的青砖地上。“咔喇喇——”一声巨响,院中那棵桂花树从中折断,树冠轰然倒下,洒下一地黄绿的落叶。鄢辞颀长的身体轻盈地纵起,月光下宛如某种不受重力束缚的精灵,踩着一枝幼细的树枝闪了两下,倒跃出数米,往月洞门外飞去!
“吼!”怪兽左手一挥,粗壮的手指化作五道烟索飞向鄢辞,试图缠住他的脖颈。
鄢辞在半空中拧身闪避,耳畔忽觉惊风掠过,几道青绿色的流星从门外射入,袭向烟索。
鄢辞脚尖落地,无暇判断来人是谁,一手扯住那个冲进月洞门的身影,将对方往怀里一带,纵身斜斜飞出……
“锵——”三齿叉应声而至,重重扎入他刚才落地之处,直至没柄!
“啊啊啊!”暗夜中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尖叫,鄢辞一松手,冯山山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所幸他惊惶之余还保留着一丝警觉,落地的瞬间右手一挥,甩出三枚青绿色的飞锥,挡开鄢辞背后追袭而来的烟索。
鄢辞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指尖绿焰一闪,飞出来的是三根尖尖的……笋。
熊猫基因吗?鄢辞脑海中非常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旋即想起冯山山说过自己是第三序列,植物进化者。
所以大概率就是单纯的笋……吧?他有点失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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