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启动密码是我破译开的,还回去的时候,你向上级这么汇报就好。”
看见安室透带着最后一名伤员进入了机舱。姬野凌按下控制台上的悬停按钮,将直升机切换成自动模式,从驾驶座上站起了身。
幸存下来的行动成员基本都汇聚在了机舱内,其中有几名伤势比较重的成员,被平放在机舱地板上。
有人蹲在他们面前帮忙做止血急救。看背影是他认识的人。浓郁血腥味与湿润海水潮意不大的空间门内弥漫开,气味不算好闻。
姬野凌扫了一眼,收回视线。与安室透擦肩而过之际,单薄肩膀被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去?你想去杀了琴酒?”
安室透蓦然抬起了头,冷声质问。
姬野凌停下脚步,面转向他。安室透的金发都湿透了,一绺绺滴着水垂下,往日灿烂夺目的颜色似乎都黯淡下来。
“是啊。”
姬野凌没有否认,坦荡的点点头。
“你是去送死!”
被额发遮住的紫灰双眸,倏地爆发出骇人寒芒,死死盯住他。
“我在行动中失控,杀了乌丸莲耶。”
姬野凌一句话轻描淡写的打断了安室透所有没来得及说出的劝阻。
安室透呼吸滞愣一瞬,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咬了咬牙,
“没关系,他本来也会在受审后被判处死刑,我和赤井秀一都会帮你佐证你是过度防卫……”
姬野凌没有附和,双瞳定定盯着他。在这道视线下,安室透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后呢?”
姬野凌的语气淡淡。
“然后我会被判定为高危不可控人格,在美国FBI下设的随便哪个特殊看守所里过一辈子,等他们有案件需要我协助的时候才肯放我出去透个风。”
“这和我从前被关在实验室里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不妨我们设想的再好一点,你或者赤井秀一,将来你们高升到你们各自效命机构的高层位置,愿意将我放出来,也不是不行。”
“鉴于你们两个看起来都是只会尽职尽责的行动人员,也没有任何背景,并不会做官,只能凭借出生入死的行动功劳升职,那我假设这个过程最快也要个十几年……”
说到这里,姬野凌戏谑的眼神的停在安室透身上,似笑非笑。
“你知道的,我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那么久。我也等不了那么久。”
他轻声喟叹出这个事实。
安室透没有反驳,赤井秀一也没有,一片默然。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姬野凌现在就是个各方高层眼中的烫手山芋。
他们想要掌握他的力量,却又畏惧他的不可控制。
将他带回去,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被囚禁利用直至饱受痛苦的生命燃烧至尽头。
安室透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姬野凌主动提出想要下去寻死。
针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法就是现在任他去和琴酒拼个两败俱伤。
可是眼睁睁的放任他现在去送死吗?
怎么可能做到。
“唉——”
姬野凌大感头痛的叹了口气,嘴角撇了下来。
“不要这副表情。不是早就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们和你们对于“活着”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肉体的泯灭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死亡……”
他瞥了一眼安室透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神情淡淡恹恹。
“无人记得,被人忘却才算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且真要算起来,我早就应该死了。多活过的这段时间门,是我赚的。”
“我应该去做个了结的。”
姬野凌阖目轻声说道。
他再次拨开了安室透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刚才还不可撼动的手掌,现在轻飘飘的颓然垂落。
“你去吧。”
安室透垂下了头,哑声说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意还是无意。姬野凌将连接自己与他人之间门那根名为羁绊的的线一根根斩断。将他们一个个推出送离自己的世界。
所有往日之事,都成了水底沉没的月亮。
月亮还在那里,明明亮亮,盈盈缺缺,却只能远远观望,不能捞起。
而安室透与姬野凌之间门,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羁绊,也没有什么早已相识的桥段。唯一的一点牵扯比水还淡薄。
所以现在,留不住,劝不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让开了一步通路。舱门之外,夜幕深沉,星辰黯淡,再没有任何阻碍。
“多谢。”
姬野凌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喂——”
机舱另一侧的萩原研二忽然抬起头,喊住了姬野凌。从腰间门抽出银亮物体抛了过去,他下意识地抬手从半空中接下。
拿到手的瞬间门,他眉头微微一挑。
极度熟悉的手感,让身体在接下它的霎那,就自动调整为了正确姿势。
是萩原研二自己的配枪。
也是警视厅里统一使用的型号。
姬野凌颠了颠,沉甸甸的重量,他在手中转了个枪花,又将它抛了回去。
“不必了,我用不上。”
他摇了摇头拒绝。
“而且把枪给我,你会被处分革职。”
“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那我会被凌骂死。”
“我可是下辈子还想和他做兄弟的啊,总不能惹他太生气。”
姬野凌轻笑着说,从舱门口一跃而下,清瘦修长的身影像只黑鸟,从天而坠,降落在潜艇潜艇金属外壳的上方。
瞭望塔的升降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开启。大张的密不透光的黝黑洞口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姬野凌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决绝地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潜艇缓缓下沉,黑潮泛起翻涌涟漪,直至最后全部没入海底,海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
姬野凌坐在台阶上缓了一会,压下口腔里蔓开的淡淡铁锈味,是刚才跳降时,身体受到了冲击。
早知道就乖乖拴根速将绳索慢慢降下来了。
他老是忘记,这具身体现在已经被他弄得破败不堪的事实。
姬野凌苦笑一声,等待呼吸气息均匀后,慢慢站起了身,沿着笔直向下的铁质楼梯,走向总控制室。
潜艇内部一片压抑的死寂,深海之下,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仪表滴答走动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来到了时间门尽头。
【姬野哥哥,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一片寂静中,诺亚突然出声问道。
这个“回去”指代的是什么,他们都明白。
不是回到海面之上,而是回到他来时的现实世界。
“是。”
姬野凌爽快承认。
刚才在飞机上,他对安室透说的话,既是Julep这个人格的打算,也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所想。
“诺亚,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关演绎出的,出现在动画里符合逻辑的凌或者Julep。
姬野凌询问的是藏在幕后的他自己。
诺亚卡壳了一下,向来善于计算的人工智能,在这个短暂停顿的霎那调集了自己储存的所有数据库。再开口时,已经是一份完善的“标准答案。”
可姬野凌对着这份标准答案浅浅摇了摇头,无声否认。
“你所说的是过去平行世界里你所认识的其他人,不是我。”
毕竟,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赋予演绎出的人格炽烈鲜明,浓墨重彩的形象与性格。引导操控着他们与这个世界的人物产生一段段交集。
可姬野凌心里清楚,有羁绊的是出现在动画里的“凌”与”Julep”,那并非他自己。
从始至终,他没有过爱上什么人,没有刹那的心动,也没有深沉的愧疚。
那些动画里被人铭记角色所背负的浓烈爱憎,通通都不属于姬野凌。
那么他的人生呢?他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一直以来,在与系统相遇以前,在另一段只有他一个人度过的人生里。
生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透明水泡包裹在内,隔绝开他与世界的所有联系。
他没有与其他人建立过什么连接,也没有产生过什么情感。他是无数人生命里没有交集的漠然过客。
世界上的一切好像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们仿佛彼此独立运行的两个系统,互不干扰。
他像是活在繁华城市的孤岛上,冷眼旁观着对岸港口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无人来将这层困缚他的薄膜打破,将他一把拽入另一个繁华熙攘的世界里。
后来,他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长大了。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能养活自己的事业。
空闲下来的时间门里也会放肆娱乐,追番看展打游戏,沉浸的忘乎所以。
然后在截稿日前,让编辑哭着给他开天窗,又或者不眠不休熬几个通宵,一鼓作气地肝完这一期的稿件。
在刊部新年工作大会上,也会和又忍耐了他一年的编辑一起碰个杯,客套说句来年也要加油。
长大后的姬野凌,是最普通的世界70亿人口总数的70亿之一。过着最普通的东京社畜生活。没有成为小时候自己所以为的坏人,也没有成为对于某个人特殊的人。
平平淡淡的人生就像一台完整的机器,某个部件上掉落了一粒螺丝,但这微小的故障并不会影响它的整体功能,更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不便。于是机器也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凑合运转下去。
这样的日子里,他画了一部又一部漫画。饱满的剧情,令人喜爱的人设……让每一部漫画在连载期就声名鹊起。
可最后姬野凌又总忍不住在结局推翻他开篇他所表达的情感,留下一个又一个烂尾的骂名。
他困惑于人真的可以和别人建立深沉不变的永久联系吗?这其中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如果真实存在,那么体验过这种情感的读者,为什么会相信他这个从未体验过的画师所表达的错误情感?
如果并不存在,那么这份虚假,不是在漫画开篇,他们彼此就心照不宣。为什么又在它破裂的那一刻为之遗憾。
姬野凌一直困惑于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机会得出过答案。然后他就死了。
系统找上了他。尚且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欣然一口答应。
他对复活并没有什么执念,对于世界也并不留念。
他只是想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弄懂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换一种身份,多一些机会,那么他会与他人建立羁绊吗?
究竟是人类之间门复杂的感情并不存在,还是无法与人建立连接的只有他自己。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是一场漫长的考试。
那么姬野凌将要作答的问题就是这个。
现在答卷已经完成,他停笔。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
他的答案是——人是可以和他人建立深切联系的。只是能够建立联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才是不该诞生的那个“错误”与虚假。是不属于两个世界之间门,缝隙之间门的人。
现在他的答卷已经交完了,是离开考场的时候了。
*
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四散,昏黄的钨丝灯滋滋作响,鼻端充斥着一种泛黄纸墨陈朽的气味,脚步在空旷回廊上带起一连串回声。
之前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是一艘型号很老的潜艇。只是之前因为夜里海面黝黑,外形看得不甚清晰。
进来以后,才会发现它是真的年代久远了。内部装潢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风格。
两侧斑驳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张相片,泛黄的剪报,以及蒙尘的黄铜荣誉徽章。姬野凌饶有兴致的一张张看过去,然后他意识到了。这艘潜艇不属于组织,它是琴酒的私人财产。
这么久以来,琴酒对自己的过往闭口不提。他把他的所有过去全部藏入了这艘潜艇,然后任凭它们在无人记得的深海之下落灰生锈。
走廊行至尽头,眼前的空间门豁然开朗,白光刺眼。站在操控台前的高大男人听见脚步声抬起了眼,霜雪般的银白长发在灯光下犹如覆了一层朦胧月光。
姬野凌从黑暗中的甬道缓缓,灯光映亮他面容的瞬间门,眼中神情已经褪去了之前的倦懈厌倦,重新变成灼烧翻涌的浓烈灿金。
最后一场落幕戏,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它演好。
灯影幢幢,划开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灯下琴酒将泛着银芒的铜质子弹一颗颗填充进卸下的弹匣中。
往日可以在十秒之内拼组起一把枪的人,此刻手上的动作却格外的慢,仿佛突生出了无限的耐心。姬野凌没有出声打断这寂静。
弹匣嵌入枪身,发出清脆咬合声。琴酒抬起了眸,扫向斜倚在光影交界处铝边门框的人,冷绿眼瞳幽深如寒潭,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所以他们让你来杀我?”
姬野凌点了点头。
“是。”
“怎么找过来的?”
姬野凌目光静静落在他笔挺锁骨上。
琴酒滞了一下,修长手指勾起一直挂在脖颈间门的数字芯片吊坠,嗤笑一声,拽下抛了过来,银亮金属边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反光。
姬野凌没有接。吊坠落在二人之间门的空地上,碎裂开来。
有什么东西随着芯片一同四分五裂。
“这么说,他其实不会黑客。”
琴酒视线落在碎裂开的吊坠残骸上,冷绿眸子黯淡一刹。
“这是我的能力。他从小就不会。”
姬野凌大大方方的承认他的猜测。
从始至终,琴酒没有质问过一句。没有询问过一句原因。
唯一的真相已经挣脱了一切遮掩,放在他面前,由不得半分否认。
从遥遥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面前熟悉的身体里承载的是陌生的魂。
每一分眉眼都相似,却不是那个看到他时,眼睛会发光的人。
不是……他的人。
这种鲜明的认知是面前这个陌生人特意为之表现出来的。他有意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这份无言散发的恶意,琴酒感受的到。
可他不置一言,自始至终眼角眉梢冷淡的像是覆了一层雪,湮没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
一片死寂中,姬野凌浅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闪而过的无奈和落寞,他轻声说道。
“我对你已经很仁慈啦。”
“至少你还用拥有他,从始至终的拥有过他。
这是姬野凌出自私心,最后为琴酒留下的一点东西,
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他拥有过一个人的从一而终。
琴酒当着姬野凌的面将手中手枪的保险推开,子弹上膛声回响在二人之间门。
“看来你是做好送死的觉悟了。”
“当然。”
姬野凌垂下了眼,右臂崩直垂落身侧,手臂内侧藏着的雪亮刀刃冷冷。不久之前,他才用它切开过乌丸莲耶苍老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无疑是送命。他不可能赢过琴酒。在刀刃切开血肉之前,手枪的子弹会先贯穿他的心脏。
不过……他的目的本也不在于此。
动画必须在今日完结,结束这一切。所以他不能放任琴酒离开,不能让他成为动画组能够制作续集的变数。他必须完完整整彻底拔除组织的所有残余势力。这些残留势力里包括琴酒,也包括这艘潜艇。
潜艇是一艘航行于海底深处的旧日幽灵,没有接入过因特网,无法通过网络远程入侵,想要获取它的操控权,唯一的方法是姬野凌亲自进入其中,启动诺亚的自毁程序。
这样,他也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死在琴酒枪下。
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结局。
他救不了琴酒,也不能救。
但是姬野凌可以让琴酒在死前了结自己这个所谓的叛徒。
他能给出的,也无非只剩下一条命了。
所以他来了。他不会逃避自己的死亡。
躁动的空气沉寂下来。暗潮的涌动都在这一霎那止熄,天花板白亮灯光,因为不稳定的电流频繁闪烁,滋滋作响,明明灭灭。
下一秒,灯光再次暗下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动了。
时光在这个瞬间门被无限拉长,长到足够很多年前的回忆顺着空隙悄悄钻入。
姬野凌看见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躲在角落,不断重复练习着同一挥刀的动作。刀刃划过虚空,剁开空气,发出闷响。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尚且稚气的脸上带着幼兽般的凶恨。
金橙天光从堆积着枯黄落叶的狭小天窗拥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明亮光斑。
在下一次挥刀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腕,冰凉有力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牵引着幼年的自己改变了运刀的行迹。
“姿势不对,你的力气不足以在一瞬间门劈开胸骨。应该从骨缝切入上挑,才能割裂心脏让对手瞬间门死亡。”
记忆中的自己顺着来者的力度,完成了出刀的动作,才回过头。撞入一双垂眸看来的深邃绿眸,光落在里面,泛起点点涟漪。
黑泽阵迎着自己的目光勾了勾唇角。雪松与烟草的冷香沉沉袭来,像一场荒唐而久远的梦。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越是弥足珍贵的记忆,总是在离别的刹那,才会历历在目的重新清晰。
耳边传来接连炸开的三声枪响,记忆中天光明媚的场景像是玻璃一样攀沿绽开一道道龟裂纹路,然后轰然崩塌。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浓郁血腥气伴着硝烟在空气里漫开。
身体如坠冰窟一般寒冷,动作似乎都要被冻住凝结,是大量失血的征兆,却并不痛,人在肾上腺素达到顶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知觉的。
姬野凌在黑暗里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辛辣烟草气息比从前浓烈了许多。他循着感觉将手中的刀刃向前送出。
完成这个动作后,身体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向前跌落,眼前的世界一片暗红。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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