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员朝着身后警视厅庄严的铁灰色办公楼努了努嘴,言辞隐晦,脸上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显然等在那里的人的身份地位让他不敢妄加议论。
安室透叹了一口气,无奈接下这个棘手到自己顶头上司纷纷跑路的难题,转身问向自己的好友。
“所以你们谁和我一起——”
“突然想起科里今天上午还在找我,好像有点还没有处理完的工作。”
“zero,刚升官了可要负起领导的责任来啊。”
就连厚重老实的班长,都打着哈哈说搜查一课又有外勤,先走一步。
各式各样的借口纷纷响起,转瞬之间,刚才还围在身边的好友已经毫不客气的散开,只留他一人杵在原地。
“抱歉,零,我只是跟你说一声,下午我会在特殊看守所,你要是找我可以去那里。”
诸伏景光爱莫能助的耸了耸肩。
安室透很能理解自己的上司和好友们纷纷借机躲避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待客室房门。
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山灰色脊背线的人回过了身。
“降谷警官,真正的调查结果究竟什么时候会公布。姬野凌的死亡原因真相是什么。或者说,他真的死了吗?”
他站在原地,没有寒暄,语气冷冰冰的,骄傲炽烈的红瞳里不复往日虚假的温和,跃动用的怒火被死死压抑其中。
这已经是赤司征十郎本月第三次造访警视厅了。凭借他的身份地位,当然能够在警视厅面对社会公布这份调查报告前就先一步看过。
正是因此,报告里那份苍白的解释完全不能够让他信服。疑点太多了,也就只能瞒过那些对姬野凌毫不了解的媒体和民众。
调查报告上记载姬野凌的死因是和朗姆一起死于教堂钟楼失火爆炸。
可是为什么姬野凌会成为诱引朗姆的诱饵,朗姆为什么要追杀他,为什么事发当时只有他一名警察正好位于钟楼上。
……对于这些疑点,警视厅统统避而不谈。
面对赤司逼迫的目光,和他那个近乎接近真相的尖锐提问,安室透心中叹了一口气,换上那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温和面容。
“请您理解,出于工作需要,警视厅暂时不能够公布全部详细过程………”
他重复着之前说过多次,一成不变的官方话语,观察着对方赤司的神色,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您清楚姬野凌的身世吗?”
赤司征十郎闻言,眼中飞速划过一抹错愕神情,转瞬即逝。
安室透知道自己猜对了。姬野凌不可能将自己身上那些血腥的过往展露在赤司面前。他自己也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问题是,姬野凌真的瞒过去了吗?
安室透不相信像赤司这种敏锐的人,一直以来对姬野凌身上那些违和的地方,会一直毫无察觉。
“你连他来自哪里,过去的经历都不知道,真的认为你所了解的是全部的他吗?还是你所熟知的只是姬野凌想要你认识的那个人。”
安室透放缓语调,循循善诱。他想听听赤司心中对于姬野凌的看法。
这个回答决定了他接下来是否将迄今为止仍留在天空树的那份“物品”交给赤司。
可是下一秒,安室透怔在了原地。
“重要吗?”
赤司征十郎淡淡的反问。
“我认识的是出现在我面前的的人,仅仅如此。”
姬野凌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从来不参与合照,会下意识避开镜头和监控,从来不会和大家一起使用公用更衣室,又比如那份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才会持有的重重戒备心理。
他所认可的,自始至终都是背负着藏在迷雾后的沉重过往一路走来的人。
安室透哑口无言。半晌后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长舒一口气。从办公桌的资料夹上抽出一页打印好的文件,递了过去。
“签个字吧,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在晴空塔的天望回廊。你现在去时间正好。”
他看了看手表。
薄薄的一张纸,白纸黑字的标题是——《警察厅警备科姬野凌警察遗物转交处理书》
右下角警视厅深红的官章已经提前盖好了。
赤司沉默片刻后,在签名处上写下名字。
“你是在暗示姬野凌的死亡与他过去的经历,和组织有关系?”
安室透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抱歉,警视厅无可奉告,但是您可以这么理解。至于更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如果姬野凌过去没有和您说起,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
“或许他认为不让您知道,也是一种保护。”
最后关头,他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选择在赤司面前揭穿姬野凌的真实面目。而是不约而同地维护这个谎言。
“节哀。”
安室透言止于此,站起身和赤司征十郎握了握手。
姬野凌看着赤司萧索的背影登上黑色加长宾利,将视线从监控上移开。
面前的电脑界面上是一个个被切分开的方格画面。每个小方格上是正在运行的实时监控录像。
这里是他的工作间。是他再次Julep的身份取得合作后,警视厅批下的特权。
“赤司对你一直很关心,听到你的信息以后,就立刻从国外回来了。”
坐在他对面的诸伏景光顺口提了一句。
姬野凌慢慢转过了头,视线落在他崭新的警服上停滞了片刻。才慢悠悠开口说道。
“赤司?他是为了凌回来的,与我无关……”
“你很在意我关注谁?”
他的语气有一丝微妙的奇怪。
诸伏景光温和清俊的面色霎时间冷了下来,二人之间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降至冰点。
“开个玩笑而已,恭喜升职。”
姬野凌看起来毫无诚心的道歉。将身下电脑椅转了180度,从工作台面向诸伏景光,对着他警服上的崭新肩章点了点下巴,语气散漫。
“所以你来找我为了什么事?”
他抓起桌上的薄荷味棒棒糖,悉索拆开包装,像叼烟一样叼着,眯眼看过去。
“警视厅今天将调查报告面向社会公布,你的公民身份与警号也已经正式注销。”
诸伏景光从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盖着公章的报告,示意他自己看。
姬野凌潦草翻了翻,用手指压着推了回去。
“挺好的,这下我就可以彻底从组织眼中消失了。”
死亡是一切的终点。对于他来说,如果想要彻底摆脱组织和琴酒,让这具身体在社会层面上死亡是最好的决策。
对于警视厅来说,姬野凌能够存活下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续前去调查现场的爆炸物处理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钟楼里提前被人布置下了大量的硫磺,白糖和硝酸钾粉末。这些原料中的每一样都不算难以获取。但是组合在一起却会产生巨大的燃烧反应。
姬野凌早有准备,他从来没有想和警视厅开展合作,只是打算借刀杀人。他甚至都没有对自己手下留情。
消防于凌晨将火扑灭,公安进入现场搜寻,破门器切割开卷帘门,金属门板哐当坠地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后并非他们所预想的一片残籍。姬野凌安静倚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手撑着下巴,仰头与穹顶之上巨幅壁画里的垂泪圣母像对视。
听见公安的动静他抬起了头,对视片刻后,轻笑了一声。
“能抢救一下我吗?我好像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白色消防粉末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如同泛着银光的雪。
没有人知道,在最后关头,他用什么方法逃了出来,启动了消防应急系统救了自己半条命,——另外半条命是在医护人员的努力下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
几轮抢救,虽然让姬野凌脱离生命危险。但是医生断言,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经历过这轮冲击之后,就像年老失修的零件一样在运转至某一个时刻彻底报废。
肺部感染,全身多处器官功能性衰竭,肢体活动性障碍,肌肉萎缩……
换而言之他想和以前一样自由的操控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可能了。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公安把这个消息告诉刚从麻醉中苏醒的姬野凌时。他只怔愣一瞬,就轻嗤一声。
“无所谓,只要我的大脑还能转动就行了。”
他的反应太过轻描淡写与无所谓,看起来是真的对于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让有些想要多说几句的人面对着这样子的他都说不出什么。
手指轻叩桌面的敲击声,将诸伏景光的思绪猛然拉回。
“按照我对组织的了解,交易市场已经瓦解,他们应该会考虑撤离,离开这个国家,再次藏到暗处去,如果真的让他们完成转移,到时候就连我也没法再次找出他们的踪迹,所以咳——”
姬野凌话没有说完,就咳的撕心裂肺,弯身伏在了办公桌面上,瘦削嶙峋的肩头剧烈起伏。??诸伏景光望着他,没有动作,投来的目光如平静的海。
“唔,你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
姬野凌好不容易平缓呼吸,泄力地趴在桌子没有起身,蜜糖色的灿金眼眸上挑着看过去,带着点欲擒故纵的勾人意味。
他似乎在等着对面的人的安慰,但是以前会这么做的人,现在并没有伸出手。于是他自讨没趣地悻悻然从桌子上爬了起来。
诸伏景光忽然开口平静的说道。
“如果你想要别人对你付出感情,就应该用自己的真心来换。而不是用欺骗和谎言这些手段来骗取。”
姬野凌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目瞪口呆的抬头看去,。诸伏景光迎着他的视线,神色淡淡。
姬野凌磨了一下牙根,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随之而来下一句话堵住。”如果刚才你是疼到想要安慰,那么就应该好好说出来。”
诸伏景光看过病例报告,知道姬野凌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但是诸伏景光也同样了解,刚才的反应是姬野凌故意表现给自己看的。一大半目的是为了收到自己的回应。
诸伏景光已经大概能慢慢看懂姬野凌的性格了。
阴暗偏执扭曲,反社会人格。这些确实是julep这个人格中最显眼的特征。他自己也从不屑于掩饰这一点。
但如果不关注他的手段,而是看他采用手段达成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读懂这一点,julep的一切行动,就会简单好懂很多。
喜欢看别人对自己付之真心的恶劣性格背后,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得到关注,渴望他人对自己付出的情感。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所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诸伏景光温和的开口提示,循循善诱。
“我……”
明明诸伏景光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温润而无害,没有丝毫攻击性,但姬野凌现在感觉自己像是隐隐被压制住了。他所有的手段,全部像是一拳打入了一团流动的水里,不起效果。?
“我……没什么要说的,让你的同期,就是萩原研二来见我一趟。”
他拙略的跳跃至下一个话题。
诸伏景光微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好,我会去跟hagi说,但他来不来见你是他自己的决定。”
诸伏景光拿着公文包站起了身。
“至于你刚才对于组织动向的推测,我回去会和zero商量的,那么…下次见。”
姬野凌没有再故作姿态的挽留。只安静的窝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
“记得吃药,好好睡觉。”?拉开房门时,诸伏景光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转身,只留下这一句叮嘱。
房门再度闭合,屋子里暗了下来。
姬野凌看着他的背影,牙齿将含在嘴里融化的糖块咬碎,在唇齿间摩舐,尖锐碎片划过口腔,丝丝缕缕的疼痛与欢愉伴随而来。
他讨厌糖,讨厌甜腻的东西,却并非讨厌它们本身,而是咽下糖之后,口腔里久久不会散去的甜蜜余韵。比没有吃到更加难以忍耐。
明明什么都没有剩下了啊…
*
晴空塔的观景回廊,
日落时分的东京都,已经开始有了晚高峰的前兆,车尾灯闪烁连成红色的海。夕阳如同燃烧的火轮坠入城市尽头,金橙霞光映亮阴霾的天空,又渐渐被幽蓝夜幕吞噬侵蚀。
直至最后一缕日光也消失殆尽。挺立在窗前许久的人影才回过了身。指尖将掌心中的明信片愈攥愈紧。半晌后,赤司轻笑一声,泄力般的松开。
明信片不是重点,这场日落才是姬野凌最后想要留给赤司的东西。
这一点,安室透也明白,所以才会说出时间正好。
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留下,或许是姬野凌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想解释的话语。又或者所有想说的的一切全部藏在这场无声的盛大落日里。
——他从来就不是光芒万丈的初升朝阳,而是下坠的夕阳,愈绚烂愈堕落。然后他终将回归长眠孕育他的黑暗本身。
明天,太阳还会重蹈覆辙的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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