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着白沫的浪涛拍打犬牙交错的嶙峋崖石。马达轰鸣声中,船身上涂装口口的白色汽艇拖着长长一道尾浪,在急刹声中稳稳停靠在简陋狭小的临时码头。
一行人跳下颠簸的汽艇。举目眺去,蒙蒙细雨中,岛上唯一一所人工痕迹的建筑屹立于将沉的暮色下。
警视厅的特殊看守所位于东京湾附近的人工岛,用以收押无法用正常手段看管的囚犯。只有乘坐直升机或是船舶才能抵达这座不在地图上标识出的小岛。
宽广无垠泛着碧波的海域成为了最好的防御手段,从根本上杜绝了囚徒越狱的可能性。
即使有亡命之徒动用武装暴力手段从外部劫狱,那他们尽可来试试,东京海上自卫队的观察哨站距离这里只有10海里。
在判定受到来自外部攻击后,自卫队基地中24小时待命的机群随时准备击落入侵海域的敌人。
最终来到看守所的只有他们四个人。伊达航和松田阵平主动留在了警视厅,优先让研二和景光先处理他们的问题。而至于赤井秀一,他是自己主动跟上来的。
安室透领路,通过直抵码头的阴暗隧道,抵达看守所的大厅。用ID卡刷开了隐藏电梯。
“劝你们一句,看守的安保措施最好不要全部交给电子科技系统。不要看轻玫瑰的本事。如果让他找到任何一个机会,他可以把看守所的所有设备都黑掉,到时整座看守所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下。”
赤井秀一看着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任何警戒护卫的通道好心提醒道。
“不劳你费心。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安室透崩着一张脸,冷冷回道。
电梯急剧颠簸着下降,耳边隐隐能听到海浪冲刷石壁的单调声音。
空气中的湿度含量越来越高了,别在腰间的枪柄上已经起了一层蒙蒙水汽。岛上露出的建筑面积只是冰山一角。建筑的大半实体隐藏在嶙峋岩石之下。
叮咚——
电梯门开启的瞬间,赤井秀一就明白了安室透胸有成竹的原因。
——最后一道拥有电子锁的门阀是出入电梯的门禁。
再之后,空旷圆形大厅的尽头,是一扇顶天立地紧闭阖上的老式机械密码锁大门。
这是很多年前,电子密码还未曾出现时银行金库通用的安保设施。
现在外界都统一更换了最新的科技设备,只有这里还在用着多年前的陈旧设施,用以输入数字密码的黄铜转盘上,还留有润滑油的光泽,有近期使用过的痕迹。
持枪警卫24小时驻守在金属门外,做为最后一道保证。外侧的监控屏幕上显示着房间中的实时情况。
这过于相似的场景,立马勾起了在场几人不久之前不算愉快的回忆。
“……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享有人权。”
萩原研二语气算不上和善的提醒道。
“zero,算了吧。我们现在要争取配合作的可能性,你这种做法…… ”
诸伏景光看着降谷零,轻轻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做的有点过分。
赤井秀一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群人的反应,落在安室透身上的目光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安室透怔了一秒,随即明白这群好友们脑子里现在在想些什么。
“ “不是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唯独是给了你。”
身后传来冷声质问,赤井秀一离去的身影停了下来。向来冷峻的面容随着萩原研二的话语覆上一丝怔然。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总该有一个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你得到了他的所有信任。”
“现在看来,这份信任,你并不配。”
萩原研二冷冷的说完。转动门锁上的钥匙,输入最后一位密码。
他或许永远也成为不了像这名FBI一样的人。他无法抛弃自己的感情。
但至少感谢这名FBI,他现在已经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姬野凌了。
*
最后一道机械门后,是一间简单的一居室,还安装了一扇防盗门。尽可能地为住在里面的的人模拟出了具有日常生活气息的生活空间。
这一次,他们都错怪安室透了。
萩原研二将手中的黄铜钥匙插入门锁之中,缓缓转动,咔哒一声,锁舌收回,他眼神定了定,屏住呼吸,掌根抵在门板上,放轻动作将它推开。
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房间中央放着一张不算舒适的病床。
看来在姬野凌醒来之前,萩原研二还有一点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他松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姬野凌熟睡的面容上。
病床上的人呼吸轻浅,对有人进来这件事毫无反应。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落下扇形的阴影,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容陷在纯白的被子里,看起来格外沉静乖巧。
沁血的绷带被他蹭开,散开一截,垂到地上。手背上滞留针里的液体顺着青色的静脉血管,一点一点进入他的身体。
姬野凌显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以前他的睡眠就像是闭着眼的轻寐。哪怕一点轻微声音,也会立刻将他惊醒,确认周围一切正常后,才继续睡下。
这是在过往的经历中没有得到足够安全感的体现。因此,萩原研二猜想过很多遍他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现在他知道了……
萩原研二轻手轻脚的将房间中唯一一把椅子搬到了病床对面。像是医院里陪同病人的家属一样,坐在姬野凌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在姬野凌醒来之前,他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空白的墙壁,视线没有落到任何地方。
只是在思索。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究竟是从哪个地方一步行错。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结局。
然后萩原研二得到结论,没有任何地方出错。
只是本就是不同世界不应该遇见的人。
不合时宜的相遇就要付出代价。
而现在,所有快乐享用完毕之后,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
“怎么是由你来审问我,萩原警官。”
姬野凌手肘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将被子团做一团,抱在怀里。滴答滴答的雨声是最好的催眠剂,睡了这么久,他感觉自己骨头一片松软麻木。
“外面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偏头向一片漆黑的窗外看了一眼。放松的像他们现在不是身处警视厅的特殊看守所,而是温馨舒适的普通病房。
“下午了。”
萩原研二条件反射一般开口回答,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懊悔的抿了抿唇。
姬野凌眼中滑过淡淡笑意。他显少有看起来这么乖的时候。虚弱削退了他身上往日携带的锐利感。
“在下雨吗?你身上沾染上了水汽的味道。”
他轻飘飘的随口问道。像是一起共度过的时日里,自己困倦的从沙发上起身,揉揉眼问向打开家门的萩原研二,外面在下雨吗?
记忆中的黄昏,雨水砸落在铁皮窗棱上,噼里啪啦的响,燕子黑色的羽翼掠过阴沉天空。
一起经历过的时间里,究竟有没有这样子的日子,萩原研二已经记不清了。或许真的有过,又或许只是他的大脑自动勾勒出的对于未来的臆想。
短短几天时间,他的记忆就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不再分明。
萩原研二放在身下的手指紧紧攥住掌心,指尖发白。
有无数句想要质问的话,却哽在喉中,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资格去质问姬野凌任何问题。
因为萩原研二已经明白了。在姬野凌的一生中,他只是偶然伸出过一次手的人。而那时候的姬野凌,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的人不是自己。
萩原研二其实并没有拯救过姬野凌。他也没有办法回到很多年前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
“我大概能猜出是谁让你来的,又想要你来问些什么。但萩原警官,你不会问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姬野凌打量着萩原研二现在的神情。然后粗暴的扯掉手背上的吊针,起身下了床。踱步绕到他身后,将手搭在了椅背上。
萩原研二目光瞥向掉落在地板上沾染着血迹的针头。眼神闪烁了一下,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的闭上了嘴。
姬野凌看到他这副样子,抿了抿唇,扶住椅背的指尖用力,又骤然松开。
人都是有独占欲的,只要得到过就会贪恋这种温度,不想放手。
他有一万种方法,一万种话术,精湛的演技。撕裂开自己过去的伤疤给萩原研二看,让萩原研二继续沉沦下去。让他陷在自己这片泥泞里无法挣脱。
可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就是要放手。
他不会让萩原研二再痛苦下去了。
白暂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萩原研二的肩膀上,隔着一层厚实布料,依然能感受到手指像是死人的手指一般,失去了所有温度。
这是一个格外危险的姿势,他们都知道,凭借姬野凌的身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一瞬间,完成扭断萩原研二颈椎的动作。
可萩原研二没有闪躲,像是一块僵化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姬野凌缓缓俯下了身。从背后看,两个人之间看起来极度亲密,像是耳鬓厮磨的亲密相拥。
下巴虚搭在了宽阔厚实的肩膀上,柔软的深红发梢擦过萩原研二的脸颊。澄净的雨水气味渐渐被血腥气侵染,两股味道在一起交错,气温开始缓缓上升,指尖也有了温度。
姬野凌听到萩原研二的呼吸越来越慢,心跳越来越快。
“抱歉——让你痛苦了,最开始没想骗你的。”
轻声的气音,酥酥麻麻的从耳侧钻入。极度轻柔的语气却说着听起来格外残忍的话。
萩原研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好像在这一个瞬间下定了决心。
“那些事……”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姬野凌已经截住了话头,他松开萩原研二的肩膀直起了身。
“都是我做的,所有的。”
他回身,凝视着萩原研二,像是要借此记住他的脸。
“抱歉,我也没有办法。”
姬野凌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
短短片刻,他已经说了两句抱歉。可萩原研二看的分明,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倔强又死不悔改。
“我的任务而已。”
姬野凌半抱着双臂,倚在床角,倨傲的微微扬了扬下巴,这种防御心极强的姿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无懈可击。
萩原研二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现在的神情。
淡漠而没有一丝笑意。姬野凌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冷,不知道是不是跟在琴酒身边久了,多少沾惹学会了一些他身上骇人的气势。
“还有更多的事情,你想听吗?”
萩原研二不想听,一句都不想。心脏痛的像是一把刀插了进去,狠狠绞动。
可姬野凌清冽的声音在空旷房间里,隐隐带着点回声响起。
“一开始,我会来到东京,就是因为受到组织的调遣。当然这也正合我意。”
“黑天鹅案件是我策划的。”
“再之后就是京都的夏日祭……”
姬野凌手放在身后,握住了病床冰冷的栏杆,掌心一点点收紧。
冰冷钢铁像是烙进了血肉之中,刺骨冷意顺着脉搏的每一次跳动,每一句说话时呼吸的振动,将整个人凝成冰,只有靠着身后的支撑,才能让自己不失去力气倒下。
“如果你有携带录音设备的话,这些都可以成为定罪我的口供。“
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完之后。姬野凌看着萩原研二不发一言的面容,自嘲的笑了笑。
“你看,我就是这样子的人。所以……”
“不要再对我抱有期望了。”
他说着这句话,轻轻闭了一下眼,纤长睫毛垂下,掩去眼中的所有不该存在的神情。
“萩原警官,你是救过我,可是那一点光……“
姬野凌说到这里,轻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想要否认二人之间所有的一切。
嘎吱——病床钢铁护栏晃动着发出一道呻口今。
“不足以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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