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剑所指向的地方,连空间都开始折卷,如同一副被改换的画,新的墨色以剑为笔,大肆地泼洒上去,几息之间,原本的惨绿竹林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晴空与荷塘,浓碧的莲叶和深浅交映的莲花。
两人仿佛还站在原处,丹鼎门主却知道,先前由自己所造的那片天地不复存在,现在他们身处之地,是叶鸢开辟的另一处幻境。
“原来这就是造境的方法,我之前并不知晓,真该谢谢尊下的指教。”叶鸢抬起剑尖来,仿佛收起笔锋,“只是不知,现在你还能不能胜过我?”
在被夺走战场控制权时,丹鼎门主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神魂之力还在自己之上,而在叶鸢问战时,他才真正完全失却了保持镇静的余力。
他难道能因此而不战吗?当然不能。
他绝不能怯战,因此不仅要战,还要尽力而战!
丹鼎门主将毕生所学都倾泻在这片天地间,但正如他最初的思量一样,在冥想世界里,决定胜负的关键终归还是两人的神魂强弱。
只是他仍不甘妥协于愈发明显的败势,既然“丹鼎门主”敌不过对方,他便幻化成他人,从渡阳宗主开始,一直到凝澜仙子,他记不清自己变作了多少个当世顶尖修士,使用了多少种不同的招式和宝器,这场战斗仿佛持续了百年之久,战况之激烈,也足以将一整座洲夷为平地,但他再一次落败下来,因力竭而跪倒在地时,却发现脚下的还是那片平静的莲塘。
映在水面上的脸孔,仍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面容。
在如镜的水面上,慢慢又照出少女的半边身影,和一只握剑的手。
她停在一剑之外,没有再走到近前来,丹鼎门主听见她问道:
“你可认输?”
他妥协般低下头去,任由襟袍和雪白的长胡子被水打湿,双手垂落,松开了紧握的宝器。
这名将落魄之相暴露无遗的老者模糊地说道:“我……”
叶鸢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于是向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那双空空的手忽然掐出一个指诀,金色的宝幡骤而浮现在他身后,刺穿此处幻境,他的身影即刻变得浅淡下去,眨眼之间,丹鼎门主就在宝幡的指引下脱离了此境。
叶鸢紧随其后,也立即要将神魂抽离回躯体中,但先她一步回归现实的丹鼎门主已振臂高呼道:“就是此刻!!”
他将全部灵气灌注于问道幡中,宝幡猎猎狂舞,在海上立起一道强横屏障,隔绝了叶鸢与其余年轻修士,原先不曾听到丹鼎门主耳语的渡阳宗主不解其意,而其他几位门主得到指令,则纷纷祭出宝器,向荒海之上的少女发出了全力一击。
有问道幡为盾,他们舍去了顾忌,无数刺目的宝光肆意投向海面,如同烈阳自天际坠落,几乎要将海水沸腾蒸干。
在叶鸢的身影将被没过时,她的神魂尚未完全脱离幻境,鸾车之中,荒海上空,蛇背与岛礁上,不知同时响起了几道尖锐剑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鸢的神魂奋力一扑,眼看即将回到躯体中,她的神识毫无预兆地一闪,仿佛有一股巨力忽然将她打落,叶鸢再睁开眼,面前所见却不是荒海。
此刻映入她眼中的,是东明山的剑湖。
她简直对自己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毫无头绪,但境主人就站在她身前,于是至少叶鸢很快得知了这是什么人的冥想境。
叶鸢哑然道:“我真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你。”
那人站在湖心,还是冰雪一般的美丽容颜。
他明明就在不远处,但目光投来时,却仿佛是在从远处遥遥看她。
“你已闯进来了这么多次。”颜思昭问道,“却要说这一次令你出乎意料么?”
叶鸢一愣,然后苦笑道:“自从上一次后,你果然已知道是我了。”
他没有说话,叶鸢便自语道:“毕竟我们曾为夫妻,冥想境的那个昼夜过去,的确没有辨不出真假的道理……”
“叶鸢。”
颜思昭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叶鸢心念微动,抬头看他,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神情。
时隔那么多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相知的重逢,颜思昭唤了她的名字,叶鸢以为他会质问,会诘责,但他所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叶鸢,此番你又将向何处而行?”
叶鸢微微睁大了双眼,许久才说道:“我也不知,我此时身在洛书岛,眼前正有一道难关等我去渡,但原本我是计划向东……”
颜思昭打断了她:“原来你在洛书岛。”
他忽而从湖心拔出了却邪残剑,在这瞬间,冥想境开始崩塌,这是境主人即将苏醒的征兆。
幻境与现实在这片刻间短暂地交叠,被弹回远在洛书岛的躯体中时,叶鸢在冥想境的碎片中隐约望见东明山的剑君手握残破的却邪,向漫天风雪落下了一剑。
这一剑令她心中剧震。
东明山的风雪转瞬便消失,出现在叶鸢面前的是荒海上即将坠落的、烈阳般的能量团,但她的心神已完全被刚才目睹的一剑占据,以至于迫在眉睫的这幅可怖场景无法在她眼中留下一点痕迹。
真目自她的双眸深处浮出,时间的流淌逐渐缓慢下来,尚且刻印在心中的那一剑化作某种不同于往日的剑意,向叶鸢手中的龙骨剑涌去。
她手中有一式很快就要奔流而出,令上方的巨大光团覆灭,但就在此刻,烈阳与叶鸢之间的灼热气流忽然发生了一阵扭曲,紧接着,一道裂隙被撕开,不可知的空间之后走出了一个手执残剑的修士。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彻底停滞了。
那凭借一柄残剑击坠了空间,踏过虚空而来的剑君,缓步走向海中的少女,叶鸢望着他走来,脊背微微发麻,她没有立刻发觉这是一种由直觉探知的恐惧,身体已敏锐地想要防备。而她还来不及动作,剑君就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去看空中的强光,挥动残剑,令剑气击中那轮灼日。
在这静止的时空中,这道剑气仿佛只是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引起了微小的涟漪,叶鸢却几乎已听见末日般的破灭,但她很快又看见,残剑上正蓄起另一击。
丹鼎门主为了消灭祸种,又不波及其余修士,在海上竖起了坚固无比的屏障。
也许这道屏障能隔绝顶尖修士的全力一击,叶鸢却知道,它不可能抵挡住颜思昭的一剑。
这一剑将摧毁屏障,击杀丹鼎门主,不仅如此,它的余威还将吞噬洛书岛,让整片澹洲灰飞烟灭。
叶鸢喃喃道:“颜思昭,你疯了。”
剑君回头看她,依旧缄默。
叶鸢再次望进他的双眼。
她记得很久以前的北辰洲,重陵塔倒塌那一夜的尽头,她很近地望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有轻柔的风,皎洁的月,它们因第一缕曦光明亮起来时,比他们所置身的一整片破晓还要美。
但是现在,这双眼中已经没有温柔的风与月了,那一夜已经褪尽,而黎明没有到来。
不,黎明曾经到来过,只是后来又被毁去了。
是由她亲自毁去的。
或许已经见过拂晓,却不得不长久地寂守黑暗的那个残破夜晚,就是在这一刻陷入疯狂的。
在读懂了那双眼睛的同时,叶鸢突然明白了颜思昭没有说出口的话,也发觉了唯一的、能阻拦即将发生的毁灭的办法。
“我不会走。”叶鸢逼迫自己去直面对方,对他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叶鸢,我其实不在乎你这次又想为何而舍弃我。”颜思昭平静说,“不论那是什么,都并无差别。我会让你在乎的每一种存在都化作虚无,直到你再也没有理由离去。”
他看见妻子的神情,于是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莫非觉得这是荒谬之语么?”他像是在问她,又并不寻求她的回答,“但是叶鸢,你走后的五百年,我一刻都不曾逃出这虚无的囹圄。”
叶鸢握住他摩挲自己面颊的手。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颤抖,但叶鸢依然踏过了两人间所隔的最后距离,再次走到了他身前。
颜思昭看见她始终握着手中的剑,直至这时也没有放开。
不过对于此刻而言,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时间开始走动,指向叶鸢、汇聚了强大能量的那团烈炎被剑气射落,在爆裂之中,颜思昭心满意足地拥住了妻子。
他微微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捉住你了。”
却邪的断剑内,将她两次引入自身冥想境的残血已然耗尽,颜思昭松开握住残剑的手,任它沉入荒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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