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兴致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本命剑就上了,什么伤势,危险,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那都是后面要考虑的事。</p>
即便在战斗中死亡,于她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p>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p>
他没办法叫她放弃热的剑之道,就只能遍览古籍,找寻所有有关本命剑修炼之路上的资料,一遍遍翻,对比,最后总结出来。</p>
——她需要一名琴修。</p>
这对她打斗受伤后的疗养,和未来之路上的深入,都大有裨益。</p>
这种说法,他也确实,一直有所耳闻。</p>
拥有这样的助力后,她未来需要以身涉险,殊死搏杀的次数也会少上许多。</p>
能少一次是一次。</p>
他生怕就因为哪一次,而要去承担某种失去她的可能。</p>
过了一段时间,楚明姣好转起来,和他说了声,搬回楚家住了一段日子,安抚她同样受到惊吓的兄长与老父亲去了。</p>
江承函在一个无月无星的深夜,独自进入密室,于原地静默许久,将古弓与流霜箭矢取了下来。</p>
流霜箭矢与他心意相同,提前察觉到什么,嗡的哀鸣一声,在他掌中颤动,急切不舍地挽留。</p>
他眉眼沉霜,单方面切断了与流霜箭矢的灵契,紧接着以一种不太熟练的方式,略微笨拙涩痛地将满身箭气回归本源,转换为醇正温和的琴意。</p>
楚明姣在一个月后回来了,带着一点不算严重的伤,隔着好远就小跑过来跳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往外冒着一种馥郁的花草香,发丝缠了他满身:“我回来了。”</p>
“我可被老头念死了。”</p>
江承函低头,她再一动,毛绒绒的发顶就不住地摩挲着他的下巴,见此情形,不远处的汀白汀墨与春分都识地止住了脚步,她这会是一点不出与人比试时的样子了,娇里娇气地抱怨:“老头非让我住久一点,说这次伤了元气,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p>
她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安静,时不时应一声,最后,拉过她的手肘了,问:“又在哪儿受的伤?”</p>
“苏蕴玉的盾山家突破了,我们在演练台上比了三四回合。”她着重补充:“我自己提出来的,点到为止。”</p>
江承函抚了下她的发顶:“有点乖。”</p>
她于是极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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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楚明姣半曲腿坐在床上,裙子和喇叭花一样散开边角,占据了大半张床,这时候才开始处理手肘上那片因为对撞而肿起的地方。</p>
见状,江承函走过去,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层轻纱衣料,贴上她挺直的背脊骨,这一次,从他指尖溢出来平复她体内伤势的不是神力,而是更为契合醇正的琴意。</p>
楚明姣感受到那股暖流,嘴里嘟囔的话语卡了音,她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烙进了肌肤,在原地楞了下,猛地转身,抓着他的手指,问:“刚才怎么回事?这是什么?”</p>
“怎么会是琴意?”</p>
江承函被她抓住的指节微动,望着她,眉目沉雪,像是默认了这个话题。</p>
他无声静默,半晌,用指节触了触她红灿灿的脸颊:“日后,本命剑的修炼不会再那样艰难了。”</p>
楚明姣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里,冲得她一阵阵眩晕,某种可怕的猜想贴着被他之前触碰过的背脊一路往上蹿,她脸上笑容和血色一起凝固,喉咙颤了颤:“什么意思。”</p>
“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p>
江承函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她的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短时间内没出声。</p>
她一下急了,抓着他的手掌,灵力顺着经络游进去,神力里的箭意没有了,之前蓄势而发,总是锐意逼人的那股劲,尽数转换成了软绵绵的琴意。</p>
从第一次见面,到相知相许,再到成婚,那么多年里,江承函头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明姣。</p>
她立马从床上下来,鞋都没穿,脸色煞白,推了他一下:“流霜箭矢呢?”</p>
他微微抿了下唇。</p>
像平地积蓄起一阵来势汹汹的云雨,楚明姣眼眶红起来,又推了他一下,这次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抖意,似乎牙关都在轻颤:“问你呢,流霜箭矢呢?”</p>
江承函皱眉,擦了擦她泛起花瓣一样浮红的眼角,低声道:“留在神主殿了。”</p>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p>
他不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楚明姣就彻底绷不住了,眼泪从两腮掉落,一边掉她一边胡乱伸手去擦,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他就往神主殿跑。</p>
一路跑得很快,眼前景色瞬息变幻,她的心跳却慢得像是要彻底停掉。</p>
流霜箭矢果真静静躺在神主殿中,被一个灵盒密封着,江承函的手放上去,这支名动三界的灵器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贴合着跃动的动静,它死气沉沉。</p>
楚明姣极其无助地拉着他,将他推到流霜箭矢边上,说:“你去换回来,现在换。”</p>
江承函不动,在她又一次用手背擦眼泪时拉住她,轻声解释:“换不了了。”</p>
顿了顿,他又有些迟疑地问:“姣姣,你不喜欢琴修吗?”</p>
这都什么和什么。</p>
“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啊。”她气得要命,哽声:“我根本不需要琴修!我不需要……我就要流霜箭矢,我当初见你时你什么样,现在就得是什么样。”</p>
她慌得语无伦次,乱了阵脚,拉着他又要去祭司殿:“走,去问大祭司,肯定会有办法能换回来的。”</p>
江承函拉住她。</p>
深夜的烛光下,她望进他的瞳仁,几乎能见里面的字。</p>
——落子无悔,无法更改。</p>
江承函从来没见她掉过那么多眼泪。</p>
楚二姑娘生来骄傲,数次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别说红眼睛掉眼泪了,要不是他和楚南浔的脸色太难,她甚至还能笑起来朝宋玢这些“狐朋狗”扮个鬼脸。</p>
最多最多,江承函只在床笫之事上听她胡言乱语地哼哼唧唧抽泣过。</p>
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次都不曾有过。</p>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足足一个月,楚明姣都将自己关在藏里,她拿着本册子,但凡到些什么与琴修,箭修转换之术相关的事,就认认真真记下来。</p>
那段时间,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玉简亮起来又熄灭,宋玢和苏蕴玉差点以为她又怎么了,还旁敲侧击去问过楚南浔和汀墨。</p>
这期间,她卯着一股劲,觉得只要自己了足够多的,总能找到方法让江承函将那该死的琴意散回去,这股劲在她翻完最后一本记载了琴修事宜的术后溃散了。</p>
事实摆在眼前,逼人不得不接受。</p>
江承函才从神主殿与神使们议完事,转身去了藏。</p>
这一个月里,他也受到了冷落。</p>
楚明姣终于肯从藏中出来,捏着那本小小的册子,又了盒子里彻底沉寂下去的流霜箭矢,麻木地揉着眼睛,眼睛里全是熬出来的血丝。</p>
江承函担心她的状态,将她牵着回了禁区中。</p>
她瘦了一些,模样透着某种狼狈萎靡。</p>
他摒弃左右侍从,就着铜盆中的热水给她擦了擦手与脸,又润了润干裂的唇瓣,叫她坐定在铜镜前。自己则敛眉,将她的发辫拆下来,重整理,最后耐心地将脂粉涂抹均匀,以尖蘸着朱砂在她额心间描出收尾的艳丽一。</p>
铜镜里又出现一个精致得宛若瓷娃娃般的美人。</p>
因为眼仁里遮不去的血丝,又像只娇贵难哄的兔子。</p>
着着,这美人倏地眨了下睫,腮帮子上又挂上一颗泪珠。</p>
楚明姣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个月里流完了。</p>
……</p>
这样居然都没能哄得好。</p>
两两对视,江承函将手里的朱钗放在桌面上,内心低低叹息一声,将人抱起来,瞬时盈了满怀栀子花香,都是她发丝和裙摆上的香气。</p>
他抚了抚她纤弱的脊背,再清癯的人也被这一幕逼得现出点无奈出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p>
还说呢!</p>
楚明姣没什么气势地痛斥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p>
他不知道琴修意味着什么吗。</p>
他真不知道三界上下,觊觎流霜箭矢的人有多少吗?</p>
江承函确实没有料到这一出,可以说,她的怒气,眼泪和夜以继日的补救,统统不在他事先的设想之内。</p>
明明本命剑需要琴修。</p>
她也需要。</p>
他伸手顺着她的发丝,跟安抚小孩似的:“……以为你会高兴的。”</p>
以为她会欣喜于本命剑可以更上一层楼,以为她会因为日后可以更加放肆打斗而漫出笑容,也以为她会像从前每次收到他的礼物一样亲热热地蹭蹭他,表达自己的喜欢。</p>
神灵不通人的技巧,不懂人的情,很多时候,都在凭本能去珍惜她,她。</p>
没承想,会将她惹成现在这样。</p>
楚明姣被他这声“高兴”刺得心脏都疼起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很快将那片肌肤沾染得湿漉漉一片。</p>
好半晌,她睫毛上下抖动着,像两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贴在他耳边,声音沙沙的:“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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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从那年盛夏回到隆冬,江承函在窗前静默良久,没回答宋玢的问题。</p>
能怎么回答。</p>
权衡利弊,谁不会?</p>
琴修与箭修,谁不知道怎么选?</p>
可几次抱着生死一线的楚明姣回潮澜河的人,是他。</p>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p>
“所以都是真的?”宋玢问。</p>
江承函抬了抬眼,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p>
宋玢顶着满脸的荒诞和迷惑,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出神主殿,踩进半人高的雪地里,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狂了。</p>
回到祭司殿,他瘫坐在凳椅里,挥开袖子,甩出一幅缩小的画卷,没好气地道:“你选择我,总有选择的理由吧,再不苏醒过来,三界都乱套了。”</p>
天青画舒展了下身躯,算是回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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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苏蕴玉拿出五世家连夜布署出来的计划,平展在桌面上,对楚明姣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p>
楚明姣凝神凑上去认真。</p>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们的计划列得极为周密,而且得出来,其中一些细节的布置,善后风格,很像那些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她甚至还从中隐约出了楚滕荣的风格。</p>
苏蕴玉在一边总结:“细节的东西归他们管,我们不插手,但去凡界找追星刃这事得我们亲自办,追星刃能与盾山甲完美配合,能叫苏家族人发挥全部实力。我们必须速去速回,回来后,要和江承函对战,拿到神主大印,在撤离令上敲章。”</p>
“接下来,疏离山海界的普通人,组织有能力的人备战。”</p>
“最好,还是能往四十仙门走一趟,能争取就争取一下。”</p>
和楚明姣心里想的大差不差。</p>
她颔首,示意自己这边没问题。</p>
苏蕴玉停了停,开口:“昨日你说,和江承函对战的事交给你,你的样子,也不想我们多过问这件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这是又要冒险了。”</p>
“我说话不好听,你也知道,但话糙理不糙。”</p>
他斟酌着提意见:“如果你愿意,本命剑的伤可以展露在他面前,他若是还在乎你,不会和你打这一场。”</p>
楚明姣想也没想地就打断他:“我不愿意。”</p>
“你就当我心高气傲,不愿在他面前示弱。”</p>
苏蕴玉重重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p>
楚明姣点了点纸上的其他地方,意思就是要结束这个话题。</p>
苏蕴玉不见的角度,她微微出神。</p>
为了本命剑,为了她,多年以前,高居神主殿,动辄定人生死的那个人一声不吭,放弃了自己那么多年坚守的道。</p>
她情愿和他打,痛痛快快地兵刃相见。</p>
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击痛他。</p>
将本命剑的碎痕在他面前展露,将十三年积蓄的脓疮生生剖开。</p>
——他会不会也跟着碎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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