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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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太多的如果,可这许多的如果里,没有一样是真实的。陆为或许曾经有过一万种活下来的可能性,可他终究还是死了。

盗猎者像为了千百美金杀死藏羚羊一样,为了钱财,杀死了他。

天色尚未亮起时,保护站外传来了吉普车的声音。是扎西开着车回来,带来了两个喇嘛。

尼玛看了眼时钟,站了起身。

巡山队的队员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而多吉则拿出绳子,将要将陆为捆到桑杰的背上。

在他们动手之前,林瑾又一次站到了陆为身边,俯下了身,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

她在他的唇上轻轻亲吻。

他的唇粗糙又冰冷,深刻的纹路与过往并无什么不同,却再也没有以往的滚烫。

她看着他被抬起,身上渐渐缚满绳索,被带到了天葬台。

陆为的天葬台选在了楚玛尔河畔。

来参加他天葬的人并不多,巡山队的队员、两个喇嘛、一位天葬师,还有林瑾。

他的尸身被放置在了一块巨石上,一旁的多吉点起牛粪与糌粑,引来盘飞的秃鹫和山鹰。喇嘛在尸身的周围吟诵经书,超度往生。

前一天在格尔木时,有人曾说,陆为生前卖过藏羚羊皮,身上沾染了罪恶,山鹰不会来吃他。

林瑾不信。

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喇嘛离去后,天葬师用刀子在他的后背上划下横竖三刀。皮肉绽开,四肢拆解。他的血肉被一片片割下,而他的骨头被锤子一块块敲碎,拌上了酥油和糌粑。

天葬师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以呼唤山鹰与秃鹫。

碧蓝的天空中响起山鹰的雄鸣,偌大的鸟儿从天而降,从喇嘛的手上吃走了陆为的第一块肉。

一个完整的人,从头到尾,变成了粘连血腥的肉泥。他越来越破碎,天葬台上空聚集的大鸟也越来越多。它们争抢着陆为身上的一切,从皮到骨,再到内脏,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瑾忽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变成了鸟儿,在与同类夺食一个被天葬的人类的心脏。

那时候她以为,这个梦源于哥哥带来的遗憾。

时至今日才明白,那个看似是梦的幻境,其实是命运的预言。梦里的那具被分尸的尸体不是哥哥,而是如今碎在这里的陆为。

梦境早就告诉过她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那个说要一辈子守着可可西里的人,没能一辈子守下去。

天葬台上的所有,都被大鸟夺食一空。

喇嘛说,只有灵魂最纯粹的人,才会在天葬时被吃得没有一点遗漏。

林瑾站在血泊之中,深深看着那些低空翱翔的鸟儿。

*

陆为的天葬结束后,林瑾离开了青海。

多吉送她到格尔木,而她回到了北京,继续着自己的学业。

陆为没有遵守诺言,他没有等她,也没有好好活着,但她想要遵守答应陆为的那些话。好好读书,好好生活。这是他给她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是她答应过他的事。她没有别的能为他做的,只能回到北京,如他所说,好好读她的书。

北京离可可西里实在太远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关于可可西里的消息,她都只能在报纸和广播里零星地听说。

陆为去世之后,野牦牛队队长一职由尼玛接任。但尼玛在任上还不到两个月,就因曾参与贩卖藏羚羊皮而被拘押。与他一同被拘的,还有其他四个巡山队员。

尼玛被抓后的短短半个月中,卓乃湖哨卡的阿力、刘威,和保护站的桑杰等六人,又因违规杀人罪而被公诉拘押,择期开庭。

想死在可可西里的陆为,没死在可可西里。

而一直想到北京来看看外国人的阿力,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青海。

曾有着“高原保护神”称号的可可西里巡山队野牦牛队,在队员逐一离队后,最终被整队撤销,再也不复存在。

陆为一死,他生前苦撑着的一切就都垮了。

林瑾读着报纸里的新闻,看着评论家们对野牦牛队和陆为毁誉不一的评价,脑海中浮现出当初的那些见闻。

在可可西里的那些日子,她看见的,是一群贫困潦倒到无以复加的汉子,靠着最简陋的枪支和装备,在挽救着一片充满罪恶和杀戮的土壤。是一个孤勇奋战的战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撑起这片数万平方公里的高原。

林瑾放下报纸,将手里的烟深深吸入肺腹之中,又缓缓吐出。

她终于明白了很久以前,陆为所说的那句话。

她的这颗心,以前总是把事情往理智的方向条分缕析出来,想明白一个为什么。

其实陆为早就说过的,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当初听见这句话时,她心想着,答案肯定是有的,只是要费心力去找罢了,恰巧她有面对一切风霜的心力。

可如今她才醒悟,原来陆为一直都是对的。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

*

1999年,在原可可西里巡山队队长陆为去世一周年之际,中、美、法、尼泊尔等藏羚羊主要产地和销售国代表在西宁召开会议,共同发布《关于藏羚保护及贸易控制的西宁宣言》,明确各国打击制止藏羚羊产业链的责任,展开国际合作,共同营造保护藏羚羊的生存环境。

2000年,可可西里地区最大的藏羚羊盗猎团伙马阿大在潜逃期间被捕,以盗猎、走私、组织黑恶团伙、谋杀等多重罪名被公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2001年11月14日,昆仑山口发生8.1级地震,在地表造成了巨大的断裂带。布喀达坂峰的冰峰在地震中崩落,巨大的冰川在山谷里横砸出一道天堑,此峰也因此再也难以攀登。

2002年,林瑾硕士研究生毕业,就职于可可西里管理局,为可可西里的动物保护事业奉献终生。

————

全文完。

本文由真实事例改编创作。

感恩读者们的一路阅读和陪伴。从事写作三年来,《迭裂黄堇》是我所写的第一本po文,也是三年以来让我最意难平的故事。写完它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我依然没有走出来,目前创作新的故事时也是精神寥寥。

读者朋友们的每一条留言,我虽然没有一一回复,但每一条都认真看过。从最近的留言区中,我能看出大家对于he结局的期盼。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希望陆为和林瑾能好好地活下去,长久地陪伴下去。我想过给他们安排美好的结局,可最终还是坚持了原定的故事走向。倘若有被此伤害到情感的读者朋友,我对此深感抱歉。

看过电影《可可西里》,或是对可可西里地区有一定了解的朋友们可能也感受得到,陆为和巡山队众多成员的形象在现实中有原型群体。虽说陆为的形象并没有具体的人物原型,但他的身份和事迹有两个主要参考对象:第一位是野牦牛队第一任队长杰桑·索南达杰,其于1994年1月18日死于一人与十八名盗猎者枪战的冰原上;第二位是野牦牛队第二任队长奇卡·扎巴多杰,其于1998年11月,在北京组织募捐后回到青海,在家中被盗猎者连开两枪杀害。野牦牛队的原型群体西部工委野牦牛队于2000年底被整队撤销,其中8名队员因各种原因被批捕入狱。

其实,当我决定写作一个关于可可西里的故事时,我的主角就已注定踏上赴死的征途。万幸的是,如今的可可西里已经十几年没有响起过盗猎的枪声,“陆为”们和“林瑾”们拼死守护的那片净土,也正在逐渐恢复以往的纯洁和活力。

再次感谢读者朋友们的阅读和喜欢。故事的大门永远为读者打开,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关注我的豆瓣阅读账号“达闻西”,其中有更多作品等待您的发现。

注:本文参考资料包括但不限于——纪录片《平衡》、电影《可可西里》、图书《亲历可可西里十年:志愿者讲述》、纪录片《无穷之路2》、杂志《西藏人文地理》系列文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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