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的声音一静,众人又若无其事的谈笑起来,像是没看见行礼的林晏。
林晏弯着腰,眼神却是空的,似乎思绪跑出了很远。
那模样让人总觉得不必摧折,他已经足够消沉。
华箬的手指在酒杯上弹了两下,席间一静,他侧过头对身后的仆从说道:“换一支曲子吧。你们会谈《空山月》吗?”
仆从看向伎人,伎人们惊慌的摇头,一个个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请罪。
有颇懂眼色的人却是从华箬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听说林太守琴艺出众,不如让林太守来为我们弹一曲吧!”
林晏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一脸冷漠,他走上前,沉默的在伎人的位置上坐下,抚弄起琴弦。
华箬斜睨了一会儿林晏,挑不出什么错来,嗤笑一声收回了目光。
众人见到华箬这般反应,很快都回过味来,找出了缘由。
北靖的使节和谈完走了大部分,只留下几个人负责后续,负责监督和谈条约的实施。
这几人对待南朝的朝臣不给丝毫面子,态度嚣张跋扈至极,就是贵为国舅的华箬也多次被对方羞辱。
偏偏这些人嘴上尊奉先帝,甚至还专门去吊唁了一番先帝与林骏的衣冠冢。
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在打华家的脸,华箬不能将北靖的使臣如何,这受了的气总要找个地方出一出,自然没有比这姓林的更合适了。
他们左一言右一语的开始嘲笑起来,“还说什么关中林氏清达显贵,我看不过尔尔。徒有虚名罢了。”
“就是啊。要不是林骏害死了先帝,我朝国势怎么会衰落至此。作为林骏的弟弟,居然还妄想入仕,真是无耻至极。”
“看到这些伧荒,真是倒胃口。”
林晏麻木的听着这一切,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神色之间无波无澜,手上琴声不断,不见错漏。
一曲又一曲,这一弹就弹到了深夜,宴席散了,才得以停歇。
林晏自小练习琴艺,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上都有薄茧,但一段时间不练茧子都褪去许多,而且那一日他回到林府去搬西厢房的瓦砾就已经划伤了掌心。
骤然一日连弹几个时辰,两只手都磨出血口,鲜血淋漓。
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就那么一直机械又流畅的弹着,以至于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受伤了。
回到林府,小厮低声道:“二少爷,我帮你请来了宋大夫。”
宋大夫医术精湛,擅长处理伤口不留疤痕。
他拿出已经准备好的药膏,替林晏细细上了药,包扎好手,“伤得倒是不严重,就是今日不能再碰水。”
林晏面色沉沉,似乎压着心事。
宋大夫想了想,到底是医者仁心,忍不住笑着问道:“林公子,你家那位怀孕的女眷,现在身体如何?”
他抬起眼,瞳仁紧缩,“怀孕的女眷?”
宋大夫,“您就别瞒着我了。那一晚您虽遮了我的眼睛将我带来。但您府上这十几年的龙脑香,别处可闻不着。那一晚我闻着这香味就记住了。今天一来就知道绝对是你家没错。”
林晏开始听见一阵阵的尖锐的耳鸣,可宋大夫的话还是一句又一句清晰的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知道您遮着我的眼睛带我来,多半是那位有喜的女眷不能见人。但不论怎么说,那也是两条人命。您可千万别做什么糊涂事。您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外传。”
他看着宋大夫,神色变得尤为狰狞,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这座府中有人怀孕了?”
这府中都是寡妇,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可能怀孕……
他曾那么盼望一次卑劣的占有就能在南乐腹中留下骨血。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这就是她们默认这把火的原因,那场火中不止死了三人,是死了四个人。
宋大夫神色怪异的看着林晏,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
“是啊。就是这府中有人怀孕了。那天晚上不是林公子你接我来诊治的吗?那位女眷一直没有出声,像是不想被我知道身份吧。她现在如何了?”
林晏神色扭曲,像是想哭,又像是在笑,“她死了。”
林晏放开他,他摇摇晃晃的后退,呕出了一口血,“她被我害死了。”
·
凌云台下,夜色已然降临,长街上却是热闹非凡,人头涌动。
北靖攻入渝州已有月余,一开始百姓都担心会惨遭屠戮,但没想到的是来攻的士卒军纪森严,进入渝州之后在将军的统帅之下对百姓秋毫无犯。
百姓一问,这才知道来的竟是卫博陵。
远的不说前朝卫氏世代出将才,近的就说十数年前北中郎将卫光卿当年统军也曾自渝州而过,在百姓心中是留下过深刻印象的。
虽卫博陵没能如卫光卿那般做个鞠躬死节的忠臣,但眼下的世道为将的多是走狗之辈,相形之下卫家军的军纪足够让百姓庆幸又欢喜。
消息一传开,人人只道是天兵下凡,见北靖师至望风款待。
由卫博陵出面招抚安民,不日渝州境内重新恢复到了战前的繁荣,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因为原本柳垣治下,常以茶盐施加重赋,征其粟帛。
这便也就罢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麾下那些个勇猛之士多出自盗贼,许多都是作奸犯科抓住入了大狱被罚配军。还有些更是犯了死罪,才应命而为,只为戴罪立功,多活一日。这样的士兵往往一抓住机会便要重操旧业,横行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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