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鸾。”他并不作期待地开口唤她,见她果然闻言转过身来,眼神明亮起来,正待要开口跟她说话,她却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似乎是有些不快。
她此时卸去了日间的妆饰,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镜中的她眼睑和面颊微微有些发红。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自后伸手捧住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来,仍旧不说话,却把面颊埋在他手心里。他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她耳后细腻的肌肤。
他在她的沉默里揣摩她的心思,她终于闷闷不乐地开口:“有些事让我很为难。”
“哪些事?”他问她。
她转过来,一双眼睛望着他,说:“不许笑我,也不许生我的气。”
“当然。”他答应。
她犹豫许久,慢慢地说了此前端容求她的事,又说:“不止我不想为了这些事求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厌烦。”
“就为了这一件事?”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你与我说不就好了。”
“我不想为了崔谈这样的庸人去求你。”她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既让人鄙视我的为人,也让人非议你的眼光,更败坏朝堂的规矩。”
“朝中庸人不少。你也不必介意。”他不屑地笑了笑,又跟她解释,“你以为什么是朝堂的规矩?为人所用,为己所用,不过如此。比如——”
他正要继续说,却停了下来。
什么才是朝堂的规矩?他向来既不在乎鬼神报应,也十分轻蔑君臣伦常,至于所谓天子上承天道、以继万世的说法,在他眼中更是完全的谎言。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并不需要理解这些。
“比如什么?”他激起了她的求知心,她不由坐得离他近了些,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他见她认真地要听,终于继续说道:“比如本朝向来声称以孔孟为尊,代代君王凡事必称‘王道’、‘仁爱’,可实际上,殿下的先祖们遵循的并不是孔孟的主张。君主以利益做诱饵,使臣下甘愿充为鹰马,天下黎民则不过是记在户籍簿册上的财货。只有最蠢的蠢人才会以为孔孟是本朝的法度。”
这是女子的教养中不会提及的事物。他从未与她提及此事,她心中有些震动,不由陷入沉思。她一面觉得不应如此,君王总该要有些高尚的理由。可是她自幼见惯了她父皇妃嫔们的所为,本能地理解他所说的一切。若是贤德并不是女子在宫廷之中真正的法度,那想必仁爱也不是前朝的法度。
“将军既然这样想,那又是为了什么——”她忍不住问他,他既然这样鄙视君王之道,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夺取这一切?
他会意地笑了笑,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在她面上停了一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也一样,并没有什么过人的主张。”
她隐隐觉得,他并没有如实交代。他像她一样,一直有自己的秘密。
“既然这样,那我对你,究竟何利之有?”她掉转过话题去,认真期待着他的回答。既然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那他与她自然也不例外。除非,她想,除非他当真爱她。
她的问题并不令他意外。她素来十分敏锐,当然会想到此处。他忽然发觉,这世上对女子智能的偏见何其可笑。她们并不是温柔愚蠢、只供床笫之欢的动物,正因她们聪颖且危险,才需内闱的锦屏绣幛加以禁锢。
“你只要在我身边活着,我就觉得很安宁。”他思考了很久,这样迂回地向她表露。他在她的难得的直率下,忽然有些退缩。
名为洛华的公主是一项来自过去的证据,只要她还存在,那些他本应拥有的事物便也活着。好像十年的离乱从未发生,他们只是依照着各自双亲的安排,平稳安宁地生活在一起。
她十分意外,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她,久违地在那双冰冷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和蔑视之外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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