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许同学,出发咯!”
突然,程露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许一零吓了一跳。
程露拽着许一零的胳膊,示意她跟上其他人。她看许一零拿着手机,又看了看许一零的神情,八卦道:“跟谁聊天呐?……男朋友?”
“啊……”许一零的心跳陡然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她低下头关了手机,紧张地后背也有些发热。
她犹豫着。
因为她意识到程露和她认识的其他朋友不同,除了夏慧妮,她们两个的交际圈并没有重合。
许一零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就算承认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就在她还有些承认不出口的时候,程露已经问了下一个问题:
“他也在溪城吗?在上学吗?”
“嗯,”许一零点了点头,小声地答道,“他在益城……读大三。”
前往大桥的队伍里一共有十几个人,有大一大二还在社团的,也有一些已经退团但是还是会回来玩的学长学姐,一行人三五成群的边聊边往大桥的方向走,刚才还在聊蒸汽波音乐的同学这阵子已经聊到被滥用的“虚无主义”、电子产品的普及会不会降低人群中作家和诗人的比例了。
“小许同学在想什么呢?”程露歪着头问道。
“嗯?”
许一零看着程露温柔含笑的神情,倾诉的意愿在逐渐变强。
“是这样的……”许一零在脑内组织了一下语言,最终把之前因为极度想逃离偏见所以控制自己的想法行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程露讲了出来。
“嗯……”程露听罢,了然地摸着下巴,“其实啊,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有过和你一样的苦恼呢,而且不止我,我的一些朋友也和我们一样。”
因为找到了同伴,许一零很是激动:“真的吗?”
“真的。”
程露和许一零走在队伍的末尾。和着寒风,程露谈起了她自己的经历:
程露出生的地方就有着很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父亲是奶奶十分宠爱的次子,她的母亲嫁入他们家之后,家里的老人都觉得是母亲高攀了父亲,母亲在婚后几乎感受不到父亲的关爱,甚至在生下了女儿也就是程露之后受到了苛待。程露的大伯母为了生下儿子,接连怀孕,生下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下了小儿子,在那之后身体一直很差,爷爷和奶奶十分偏心小孙子,甚至还将大伯母的二女儿送给了别人。程露的母亲看到家里的状况,感到十分后怕和灰心。程露快上初中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了外地工作,和程露的父亲常年分居。
“从小我就很要强,家里人越是忽视我,我就越想证明自己很厉害,那时候我恨不得天天向所有人证明男生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和男生一样厉害。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柔柔弱弱的,我不要像个女生,我从来不穿裙子,甚至连颜色鲜艳的衣服都不穿,我把皮鞋扔掉,也把头发剪短,很多年都是这样。”
“其实我也很喜欢裙子,喜欢长长的辫子,我也喜欢玩娃娃,喜欢看公主和仙女的动画片,我背地里很羡慕那些还在‘当女孩子’的朋友,可我又安慰自己,我告诉自己我比她们厉害,因为我像个男生……这是个很可怕的想法,我那时候居然觉得像男生这一点让我有优越感。我还总听说女生之间会勾心斗角,男生就很坦荡,所以我更愿意和男生做朋友。”程露的眼神有些哀伤,“大概是上高中之后,我的一个朋友让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明明我自己就是女孩子,明明我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不负责任,明明我应该很能体会女孩子们在面对外界的偏见、在面临很大的困境,可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在否认女孩子这个群体,我一直在贬低女孩子,一直以跻身男孩子的群体为傲。”
“这……”许一零皱了眉。
“我知道,这很过分。所以后来我才下定决心要改,”程露笑着摸了摸许一零的头,随后仰起自己的头说道,“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多可爱啊,谁说女孩子做朋友就一定会勾心斗角了?女孩子们互相帮助,可以有很珍贵的友情。勾心斗角的人是男是女都会斗,到哪都会斗,别把脏水泼到所有女孩子身上。管他男的女的,大家想穿什么、留什么发型、玩什么玩具、看什么动画片、有什么样的想法,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怎么做都是自己的自由,穿裤子也很美,长头发也很酷,玩娃娃的人也可以很勇敢很坚强。”
“说起偏见啊,还不止这些。”程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知道我是个美术生吧?当时准备学美术的时候家里很反对,他们给的理由无非就是那些老观念,什么成绩不好才去学美术,学美术的人都不学好、交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还有说女孩子上学用不着花那么多钱、送我学美术简直就是把钱撂进水里等等,最后还是我妈坚持支持我走这条路的。对了,我还是个文兼艺,简直成了家里孩子的头号反面教材,那些亲戚隔三差五地就带着他们学理的孩子来讽刺我……”
“哎呀,说着说着就啰嗦起来了。”程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这些问题你以前一定也多多少少碰到过类似的吧,真的很不容易。不过,现在我们都熬过来了啊。”
“话说小许同学,你前阵子不是写了一段减肥时候的感想嘛。我当时看完可感动了。你其实最后也都会明白的,什么感性啊、理性啊、行为啊、观念啊没有性别之分,也不存在哪个一定比哪个高贵,”程露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你不是说了吗,要多问问自己的内心,既然是发自内心认可的答案,为什么要回避呢?做自己就好了呀,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和理解,让我们的心活得独立而完整,不是吗?”
“嗯……”许一零重重地点头应答。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许一零攥着胸口的衣服,舒了一口气,“我感觉……我现在好受多了,很开心,特别开心。”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里四处摸索了好久,终于等到萤火落进她怀里。
她抬头的时候,面前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向前,在这条路上长长地延伸,耳边温柔的话语暖着她的眼眶、暖着她的心脏。
程露笑开了:“那就好,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
队伍时快时慢地向大桥前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距离零点还有一段时间。
许一零还从来没有在家长不陪同的情况下、在外面待到过这么晚。
她趴在大桥的栏杆上,享受沉静的夜空、新鲜的空气以及这难得的、略微出格的自由。
她低头打开手机,才发现许穆玖后来又发了一条消息。
【我有点好奇,你说你的答案里那节无法辨认的指骨是什么?】
许一零想了想,回复道:
【室友说是我的爱人为了表达此生不娶把他的无名指切下来了,所以我的墓碑前会是那样。一开始我觉得的挺狗血的,不过后来想想好像这么解释也挺完整的】
许穆玖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
半晌,他终于又问道:
【你会更喜欢为你切手指的人吗】
【你是这种人吗】许一零把这行字打出来后,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又笑着删除干净了。
“还在聊天呐?”程露上前问道。
“啊?嗯……”许一零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观察程露,确认对方没有看见自己屏幕上给许穆玖的备注。
“这次又在聊什么呢?”
“剁手指头的问题。”
“哈?”程露有些诧异,随后咂嘴道,“好奇怪。”
“嘿嘿,也没那么怪吧。”许一零说着,给许穆玖发了一句:
【都可以】
是他的话,都可以。
她装作不经意,心底却纠结起来,暗戳戳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问题。
于是,她又补充道:
【不过最好还是别这样吧,我不想让他切手指,我也希望他不要让我切我的手指】
谁不怕疼呢?手指头又不是手指甲,说切就切吗?嘴上说愿意,最后真的下得去手吗?切了又能怎样呢?
这下对方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半天才憋了一句
【真的吗】
许一零的目光瞥向一旁,仿佛看见了什么羞耻的问题。
他怎么盯着这个话题呢?他是不是没意识到,她并没有说那个“爱人”是他?
她叹了口气,回复道
【千真万确,我希望他爱我之前先好好爱他自己】
到此为止,别再往下说了。
许一零把手机息屏,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望着河水发呆。
河岸上的店铺灯火通明,没有睡去的人们或在此间来来往往,或扶着岸边的栏杆、和桥上的人一起等待新年。
夜幕下两岸的灯影宛如星光,都被欢声笑语吹进了涌动的河流之中。
也许这里每天晚上都这么热闹吧。
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只是有些感慨,却并不伤感。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年轻,再长一岁还是两岁不会让她有失去青春的恐慌。
她又开始想,到烟花绽开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许个愿望,当她脑海中闪过“愿望”二字,她却开始伤感起来。
因为她意识到,再长几岁不会让她失去青春,同样的,其他的事情也是不会变的,哪怕有一天她不再年轻,有些事也是不会变的。
不过很快,她就不伤感了。迎面而来的寒风把她的额头冻僵了,好像也把她的大脑冻麻了,这让她想起某个她坐在电动车后座、鼻子酸酸的冬夜。
和现在一样,因为寒冷导致身体不适,所以她不想思考,所以她忘了很多规矩,以为自己正站在一个可以脱离规矩的地方。
烟花炸开的第一刻,身旁就接二连三传出响亮的许愿的声音:
“我要保研!”
“世界和平!”
他们喊着、笑着,响彻、热烈,仿佛是同天上一样绚丽的火花,划破了河面上所有的寒风。
许一零拍下了烟花的照片,发给夏慧妮。
“张远韬喜欢左瑜杭!”“刘译你要死啊!”
“我讨厌本命年!不想穿红裤衩!”
许一零听着这些愿望笑出了声,心里开始有些跃跃欲试,可还是开不了口。
“我要环游世界啊!”
身边的程露对着河水大喊,直到喊不动,她转头对许一零笑,脸上印着烟花的火光:
“很老套对吧?但是很有意思,你也试试吧?感觉超棒的。”
许一零受到了鼓励,开始思考自己的愿望。
符合心意的愿望。
什么愿望呢?
能宣之于口的愿望。
不,或者不能宣之于口也可以吧?
手机传来震动。
她低头一看,是许穆玖打来的电话。
“喂?”
对方的声音从贴着右耳的手机里传来,和左耳里烟花轰隆声相比显得十分安静。
这是电话里的跨年。
“喂,我……!”
要大声喊出自己的愿望,她欣喜地想着,又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像是要跌进深黑的河水里。
天空的烟火一朵朵炸开,映入她的眼睛,她捏着手机,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迎着风紧张而激动地呼吸着。
“……新年快乐!”
她的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在她确定自己说出口的话只是“新年快乐”之后,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脑子里的弦断了,她的声音越喊越大,好像要用尽所有力气。
“新年快乐!”周围大家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她。
她跟着他们笑了,还流着眼泪的表情很是怪异。
她吸了一下鼻子。
好像生怕许穆玖没听到她说的是“新年快乐”,也好像要抢着把许穆玖该说的话也说掉那样,她又重复了一句: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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