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许常均先是凝眉不语。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了坐姿,余光瞥到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儿子。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许穆玖,又看了一眼餐厅的方向。
“大玖,你妈弄的那个、那个银耳汤,你去盛点过来吧,就用那个小碗。”许常均转头问了穆宇明一句,“小明子你也喝点吧?你大姐刚做好的。”
“噢,行。”
许常均对许穆玖挥了挥手,“去吧。”
“嗯。”许穆玖转身往厨房里走,看见穆欣研也进了厨房。
“卷卷?”许穆玖瞥了一眼穆欣研手里端着的半碗汤,问道,“你是不是要再装一点这个?”
“嗯嗯。”
“我来吧。”
许穆玖接过穆欣研手里的碗,装好之后正准备递给她,却发现她把锅台最里面的醋瓶捞过去了。
他有些疑惑地把银耳汤递给她,一边盛接下来的两碗,一边转过头观察她,出声询问:
“你要把醋倒进去吗?”
穆欣研连连点头:“对呀。”
“可是那样味道会很奇怪吧。”只是想想就知道绝对是难以下咽的。
“但是姐姐说的……”穆欣研回答了一半就不开口了。
“姐姐说什么了?”
他立刻追问,对方却没有再开口。
穆欣研把醋倒进汤里之后,把醋瓶放回原位,用勺子搅了几下汤。
许穆玖正准备出去,快踏到门边时看见许一零也往厨房来了。他连忙后退一步,停在了原地。
许一零失神地拿着空碗进来,看见许穆玖和穆欣研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她和许穆玖两个人都听到了穆欣研的干呕声。
“我就说味道肯定很奇怪吧。”许穆玖说道。
穆欣研不满地转过身,看见许一零也在,不禁抱怨道:
“姐姐,太奇怪了,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怎么会是这个味道呢?”
“……可能、每个人不一样吧,所以……”许一零反应过来,尴尬地走近水池,打开水龙头冲洗空碗。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往银耳汤里加醋?”
“没什么。”她加快了洗碗的速度,怪自己刚才多嘴,懊恼许穆玖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别问了,你难道没有……”
“姐姐说的喜欢的味道。”
喜欢的味道?
许穆玖狐疑地盯着低头洗碗的许一零。
又甜又苦又酸的怪味?她喜欢这个口味?
还是说……?她指的是,“喜欢”的味道?
她又怎么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呢?
这次是他多想了吗?他多希望不是,可他又害怕是。
“呕……”穆欣研又试着喝了一口,还是接受不了,“太难喝了,怎么办啊?”
怎么办?
是他来回答,还是她来回答?
他们谁都没有先说:
不好喝,那就倒掉吧。
许穆玖最后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厨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舌间好像就弥漫着那种又甜又苦又酸的怪味。
把两碗汤端到阳台之后,许穆玖看见穆欣研一个人两手空着从厨房出来了。不知怎的,他有些急切地上前,尽量压低声音问她:
“姐姐让你把那碗汤倒掉了吗?”
“没有,”穆欣研摇了摇头,“她说不能浪费,就自己喝掉了,我看她被难喝得脸都皱在一起了。”
听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在因为紧张而心慌,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许一零从厨房出来,许穆玖那个勉强算作担心和不解的表情印到她勉强算作疲倦和委屈的眼睛里,他们对视了一眼,许穆玖的视线跟着许一零的视线落到母亲的方向,然后,他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再对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许一零和许穆玖跟着穆丽菁坐在了最里面的一桌。许一零的左边坐着穆丽菁,右边是挨着她坐的穆欣研,许穆玖则坐到了她对面。
主动提出倒酒的是大表叔,然而最里面这一桌基本上没人喝酒。
舅舅原本想喝,递出杯子的时候被舅妈一把拦下:
“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家,明早欣研还有钢琴课呢!”
他只好讪讪地缩回手。
“大玖,你马上都二十了,喝点啤的总没事吧?”表叔转移了目标,“你把杯子递给我来。”
“额……不。”
“怎么,是你爸妈不让你喝?你以后走社会可要学点酒桌文化啊。”
“发什么癫啊,”表婶拍了下他的胳膊,“要喝酒找隔壁桌喝去,这桌不喝酒。”
许穆玖见母亲有所动摇但并未开口阻挠,于是他递出了自己的杯子:
“我喝吧。”
好喝吗?不见得。
啤酒的口感喝起来和可乐很像,但没有可乐的甜味和香气,更何况啤酒入喉的时候和鸡尾酒一样,也带着那种他并不是很习惯的属于酒精饮料特殊的灼热感。
但是他得喝,仅仅是因为他想打破自己在别人、尤其是父母面前不能碰酒的限制。他还想在未来打破更多的、一些从小就在他身上积累的限制,否则他那份追逐“自由”的心情就无法得到满足,虽然他根本不清楚那所谓的“自由”到底有什么价值。
勉强地喝完了一小杯啤酒之后,许穆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橙汁。
像这样的餐桌上从不会缺少谈话的声音,那种一个人隔着桌子和对面人的大声谈话是一张桌子上谈话声的主要来源,中间还会夹杂着左右的人的窃窃私语声。
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碗酒酿圆子,转到许一零面前的时候,许一零无动于衷。
“咦,零零?”转转盘的小姨问道,“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小圆子吗?”
许一零笑着摇了摇手:“我吃不下了。”
不想喝甜汤了。
许穆玖闻声看向许一零,这时,大表叔的声音突然响起:
“大玖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聊着聊着,话题到了他身上
——“大学好好学,以后找个好工作,下一次我们再吃你的酒就是你结婚的时候啦!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心一沉,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思考规划中让自己的未来和“结婚”这个词有所联系了,他能畅想个人发展的路线,而婚恋的发展前景是一片空白,是他的恐惧让那条路在大雾中隐没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不需要思考那一部分,他不用在乎,他可以将自己这样的做法看作“逃避”,自然也可以告诉自己那叫“洒脱”。
表叔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表面的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未来会结婚的人。
结婚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他很久没有想象过了,但这其实并不难想象: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从法律和道德角度来看都十分合适的人,他们一起去各张桌子的位置敬酒,昭告认识他们的人,他们是对彼此来说最有资格并肩的人。
那是另一个可能的自己,此刻的他对那样的自己有无法迭加的排斥。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脸上的肌肉像是生锈的机械,怎么也扯不出笑来。
他的目光在桌面上慢慢挪,挪到许一零的方向,将眼睛观察的范围只定在她的手上,没敢看她脸上的表情。
她在剥虾。
她难道没听到吗?
可刚才那样的声音,她怎么可能没听到呢?
他忍不住抬眼,发现许一零脸上的表情没有异样。
他不禁有些失落,可他转念又想:
没反应不是正常的吗?他希望她有什么反应呢?
“他才上大学,好好学才是正事。现在跟他说结婚还太早了吧。”母亲回答道。
“不早了,姐,”舅舅说道,“上大学可以先谈个恋爱了,起码多认识点朋友。看我和何娜不就是在大学认识的嘛。”
“哼,瞧你说的。”舅妈嗔了舅舅一句,“你大学的时候可不是和我谈的,还是毕业了之后追的我。”
“说那些做什么?我最后娶的只能是你嘛。”
“唉,”母亲摇了摇头,对许穆玖嘱咐道,“谈恋爱这个事我就不特意管你了,反正你记得,正事为主,还有,注意点分寸。”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期盼这个话题赶紧过去。
晚饭结束后,其他人基本上都准备走了,小姨则留下来帮母亲打包饭菜。
“零零,”母亲一边和小姨打包虾,一边对许一零说,“你去把那个排骨打包一下。”
“噢,好。”
许一零拿着袋子,为难地瞥了一眼桌上装排骨的大盘子。
她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在许穆玖身上停下来。许穆玖刚把散落的酒和饮料装进纸箱,起身,被许一零叫住了:
“哥。”
“怎么了?”
“你帮我把这个袋子撑一下。”
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其实以前他们也有像这样突然互不搭理然后又突然开始说话的时候,不管是因为闹大别扭还是小别扭,之后都不会太在意。
而如今,这已经有了变化。他们互不搭理并不一定是因为单纯地闹别扭,而且他们自己也说不准之后自己会不会在意。
这个“说不准”之所以是“说不准”,不是“必定”,大概都得归功于每次和解的时刻都和以前一样,过于自然了。
装好一张桌子的排骨之后,许一零转身往另一张桌子走。她听到了向父亲告别的二奶奶同父亲对话的声音:
“常均啊,现在大玖上大学了,你和小穆两个人也可以清闲了。”
她停下脚步倾听。
“不行啊,”父亲回答道,“家里的闺女还没上大学呢。”
“哎呀,闺女……反正是女孩子嘛,学历不用那么高,以后嫁个好人家,照样……”
“装排骨去了。”
许一零还没听完,胳膊就被许穆玖拉着往前面一张桌子走了。
别听了,那是错的。
她总是跟他讲,她非常厌恶听到这样的话,他是知道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早就对别人说这些话免疫了,可她根本做不到完全不往心里去。
平时她给他讲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可这会儿她既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何必听这些,给自己找不痛快?
大概人遇到跟自身有关的问题时确实会糊涂、犹豫一些。
在对方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帮对方想明白,这是他们在多年的相处习惯下无形之中缔结的约定。
许一零回过神来,盯着自己胳膊上突然印上的红油渍愣了两秒。
“额……”许穆玖回头看了看许一零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个,是我手上有油。”
“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红油爪。”
“啧,红油肘……”
“不是你弄的?”
他理亏,准备去找餐巾纸。
“哎,算了算了,”她连忙拉住他,“先装东西吧。”
慢慢地,人都走完了。今天的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东西都装好之后,他们一起在饭店大门外等母亲把停在附近车开过来。
大脑空下来之后,许一零再次回想起了今天的事还有那些关于许穆玖的话题。
她怎么可能没听见:
下次和许穆玖有关的酒席就是他的婚礼了。
这真是太好了。她当时应该拍手称快,跟他们一起笑的。
她应该这么表现的。
可她知道,那一刻没人会关注她的表现,所以她没必要那么演,除了骗自己,那没有任何用处。
想到这,她不禁烦躁起来,在台阶上来回踱步。
许穆玖也在台阶下跟她并排来回踱步,觉得有趣,边走边问:“你怎么跑来跑去的?”
“有蚊子。”
“已经立秋了。”
“立秋之后蚊子咬人更疼。”
她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许穆玖没反应过来,又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已经立秋了,八月快过一半了。之后就是九月开学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大学生。”
就这样,清晰的三个字突然随着夜风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愣住。
“你在喊谁?”他回头询问,觉得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
这位大学生今天可是备受关注,学业、饮食还有婚恋都被关心到了。九月一到,他就可以脱离这个地方,然后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展开他全新的、和她无关的未来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这股烦躁因何而起,而且越发强烈。
她没再说话,转身下了台阶,拎着东西往靠近路口的地方等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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