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年—————————————
“林城第一人民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下车的时候,许一零瞄了一眼站台的电子预报屏——3月14日 星期六 18点24分。
医院站台北边不远就是十字路口。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匆匆的车辆和行人被堵在红绿灯下,车里的人和车外的人都探头探脑观察不同的方向。
林城这么座小城竟也装着这么多人。
跟许一零同站下车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许一零跟着她过了马路去往对面的医院。
那个孩子咳嗽了两声。
许一零转过头,那个母亲抱着孩子正往门诊大楼的方向赶。
她自己要去的是住院区。
这周三,父亲在和他厂里的徒弟小李一起工作的时候被铁模具砸伤了脚,右脚脚趾骨折。
闭合性骨折,恢复得还算快,但也得住院一两个星期观察一下。
母亲不让许一零他们在上学日往医院跑。许一零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父亲了,只能和许穆玖约好在周六学校补课结束之后过来看望。
按照路上的指示牌,她终于找到了住院部的楼。住院部楼道的灯似乎没有门诊部的亮,天花板也比较低,不变的是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和来往的安静的人。
“305、305……”
来到305病房的门口时,许一零停了下来。
门上的透光玻璃是磨砂的。以防认错,许一零悄悄地把门旋开一个脑袋宽的距离,往里张望。
病房里的灯比过道的亮,靠外侧的那张病床床尾的位置站着许穆玖。
他似乎是在听其他人说话,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许一零悄悄地走进病房,发现母亲和奶奶也在。
母亲需要工作,父亲住院的这两天主要是奶奶在照顾他。母亲每天都会来看父亲,如果得空了就会代替奶奶陪护。
父亲坐在病床上,脚上绑着石膏纱布。他气色不错,在和母亲聊天。
隔壁床是一个看起来和父母年龄相仿的男人,陪着他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在和奶奶聊天。
最里面的病床是空的。
独自站在一旁的许穆玖显得无所适从。注意到许一零的时候,他只是盯着,没喊名字。
“零零。”
母亲先喊出了许一零的名字,然后是父亲。
接着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许一零这个新来的人身上。
“妈,爸……”
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看哪。
“奶奶。”她就这么顺着喊下来。
“哎,”奶奶笑着转过头对隔壁床的夫妻说,“这是我孙女。”
“阿姨,叔、叔好。”许一零磕磕绊绊地打招呼。
“好。”女人笑着点了点头,“哎哟,孙女也这么大啦,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您真有福气呀。”
奶奶继续和夫妻二人攀谈,许一零挪步到许穆玖旁边。
“星期六放学这么迟吗?”许穆玖问道。
“这周六轮到周四的值日生值日了。”
“噢。”
“爸怎么样了?”
“应该用不了两周就可以出院了。”许穆玖的目光重新回到父母身上,“妈说让他好好歇着,不要着急上班。”
“她就会说别人。她自己不也是。”许一零嘀咕了一句。
工作狂,下班了还在和同事发信息问这问那。
许穆玖笑着轻轻推了许一零一把:
“有胆就到她面前说。”
许一零连忙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
“妈还说,想和爸旅游。”许穆玖继续回忆刚才父母的谈话内容,调侃道,“一会儿说看花,一会儿说看雪,一会儿要爬山,一会儿要下海。”
“就是都想看嘛。”
“是啊,都想……”许穆玖发了会儿愣。
人总是这样的,什么都想要。
有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幸福。
“哎,许一零。”
“什么?”
“你以前说,觉得爸妈感情没那么好,变淡了,其实……”许穆玖的视线在父母和许一零身上流转了两下,“其实他们感情挺好的。”
“嗯。”许一零点头以示赞同。
“咱家多好啊……”他发自内心地感叹,好像不是说给许一零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美满的家庭里出现任何变动似乎都是不妥的。
“是……”
“大玖。”母亲突然发话。
“嗯!怎么了?”
“别傻站在那边,没事的话去食堂买点晚饭回来。”
“噢,好。”许穆玖答应着就要往外走,“要什么?”
“你看着办,清淡点。”
许一零也跟着许穆玖出门。临走的时候她又回头瞥了一眼父亲的脚。
她听到了母亲的抱怨:
“你那个徒弟也是真粗心,明明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吧,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这个样子……”
“哎呀,你都说了好几遍了。”父亲宽慰道,“人家小孩又不是故意的。”
“哟,就你心肠好?你看看有几个人心疼你?”
许一零出了门,跟上许穆玖。
她对医院食堂的方位比对住院区的方位熟悉。小时候,她发烧在儿科挂水,中午就经常在医院食堂吃饭。
“我好像是第一次来住院区。”她说道。
平时家里的人会生病,但相较而言都是些小毛病。父母和爷爷奶奶身体都比较康健,顶多通过吃药挂水来治疗,还没有过严重到要住院的程度。其他亲戚住过院,但她这一辈的孩子很多都不像自己父母辈那么热衷和亲戚联系,如果哪个亲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般都是父母和爷爷奶奶他们去看望,轮不着她。
她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到住院区看望父亲。
她之前对住院没有非常具体的概念,觉得只要住院了就是非常严重。那天她刚得知父亲住院的时候担心了很久。
那些概率比较小的意外事件,无论好事坏事,在她对未来的预想里都会被下意识排除,似乎意外发生得越少,她就越觉得自己的生活更靠近所谓的正常人生活。
“舅妈生卷卷的时候,我们不是去过病房吗?”
“那次是在盛城的妇幼,妈带我们一起去的,不是这里。”
许一零和许穆玖的舅妈,名为冯娜,是舅舅穆宇明的妻子,两个人是大学同校同学,工作后才正式在一起。
卷卷是他们的女儿,因生来遗传舅妈的自然卷头发得名,大名穆欣研。
受外公外婆的影响,舅舅年轻时总觉得他自己那个好脑子最好要被他儿子在他们穆家代代传下去。结婚之后,嚷嚷着想要个儿子的舅舅有了女儿卷卷,女儿可爱的紧,他的态度也开始逐渐转变。一开始外公外婆鼓动他再生个二胎的时候他还会有所动摇,后来他慢慢地就不为所动了。
这过程中自然也少不了婆媳矛盾、夫妻吵架诸如此类的事。但在母亲那里,舅舅不比小姨,母亲没有那么积极地过问舅舅的家事,所以许穆玖和许一零同母亲一样,对舅舅家事的细节也是知之甚少。小姨倒是会过问,但她自顾不暇、精力有限,再者舅舅不太喜欢小姨过问他的家事。
舅妈生卷卷的时候受了不少苦,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生。
再者,养育孩子需要不少的金钱和精力,舅舅大概就是在被第一家公司裁员之后,断了生二胎的念想。
最后只有外公外婆固执地为此事郁郁寡欢。
“不一样吗?”
“不一样。其实我对那边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就记得窗户挺大,后来我很久没去过别的医院的病房。”许一零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次过来,我发现医院的住院部比我脑子里想的还要可怕一点。”
“为什么?”
他们出了病房大楼。
住院部楼下空地的中心有一个圆形花坛,花坛外面嵌了一圈白色瓷砖,现在刚开春,里面只有草没有花。花坛南面靠近前一栋楼的位置有两排电动车停靠点,上面的蓝绿色塑料遮雨棚布满了泥点和枯叶。
前往食堂的走道两边是接近一人高的绿篱。
从空地到走道,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花坛旁颤颤巍巍的老人、坐着轮椅的年轻人,搀扶着散步的中年夫妻……大家都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和这寂静浓重的夜幕融为一体。
“总觉得这里光线不太好。”许一零如是说道,随后又摇了摇头,“我可能就是单纯地怕住院,怕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医生给自己挂水,一瓶接着一瓶,就觉得很煎熬。”
“害怕挂水?”
“当然。我怕疼,挂水很疼的。打针、做皮试也是……”
晚风吹得脸颊微凉。
“住院是意外,所以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是啊,可是把自己保护得再好也避免不了。人一辈子有几次住院是躲不掉的。”许一零自言自语道。
“什么时候?”
“出生的时候和快死的时候,还有……”
“别想太多不好的。”
许一零对上许穆玖担忧的眼神,局促道:“你知道吗,想到住院的事我就会很羡慕你、你们。”
“我们?”
“你们、男孩子。我们一辈子必须住院的次数比你们多一次,也许不止一次。”
许穆玖刚想询问许一零指的是哪次必须,然而大脑比询问更早得出了结果:
生孩子的时候。
这不是很简单吗?
既然她不愿意。
他的眼底飞速闪过一抹激动的笑意,差点就把“那和我在一起吧”脱口而出。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当自己是什么?
当同意她不生育是对她的恩赐吗?
肮脏的心思。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说的那些,前提一直是:她接受了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情并且走进婚姻。而这个前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自始至终,她都不会把他纳入考虑。她愿意和谁在一起、是否同意生育,是她自己的权利,他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立场置喙。
“多哪一次?”他当无事发生,继续询问。
“生……”许一零抿了抿唇。
她在迟疑现在和许穆玖讨论这个会不会不合适。
从前再无话不谈,如今也不得不犹豫再三。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肚子的位置。
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那种恐惧也在黑暗中慢慢被放大、慢慢变得具体。
她联想到自己以前看过的科普。
身体在某一天会变得笨重迟钝、不能自理。
撕裂、破碎、鲜血、脆弱不堪……
“哥,”恐惧和倾诉的意愿猛烈地涌入瞳孔,盖过了迟疑,“多一次是生孩子。”她的双臂环抱住自己。
“那……”
“哥,”她拧着眉,又喊了一次许穆玖,“这比住院还可怕。”
她在害怕。
他该怎么回复?
别怕?
这句话由他说出来,显得既敷衍又可笑。
他既没机会体会,又怎么教她不恐惧?况且,让她自己鼓起勇气面对生育不是她的义务。
“你知道妈肚子上的那个疤吗?”许一零回忆道。
那是小腹上一道约一扎长的竖向疤痕,灰褐色,沿着疤痕的某些地方泛着不均匀的深粉。从疤痕处延伸着凸出暗色和白色的骇人纹路,如同缠绕小腹的荆棘。
那是稍微有一点爱美之心的人都接受不了它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疤痕。
“那是生我的时候留下的。她和我说,那时候身体没有之前好,而且实在是疼得受不了,所以才剖腹产的。”许一零说道,不禁产生了自责的情绪,“用刀划开肚子,那么痛苦,而那道疤去除不掉,也永远留在她的肚子上了。”
许穆玖撇过头,走道旁延伸的绿篱的枝叶在夜幕与路灯下交织成一明一暗的纹路映入眼帘。
现在走在他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他最熟悉的人、他最眷恋的存在,他感激她拥有诞生的机会,而这机会是他的母亲用痛苦和健康换来的。
就在那道伤疤之后,前两年,同一处地方也孕育了一个生命。
同一处。
是他自己。
他瞳孔微震,觉得喉咙像被遒劲的树藤勒住,一圈圈勒紧,窒息。
“顺产也许会好一点,可还是会……”
“许一零,”许穆玖打断了许一零的话。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舒展眉头,“你以后一定、以后要和别人在一起……”
“以后和人家结了婚。”他确定地说道,眼眶突然涌出热意,装作不经意把头又往旁边撇了一点,“之后还会害怕生小孩吗?”
“和别人、结婚之后吗?”
在哥哥眼里,在父母眼里,在其他人眼里,如果她是一个正常人,如果要过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人生,最大几率面对的那个未来,可不就是要和外面的别人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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