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年—————————————
“马上放学了,记得回去提醒一下你们家长,这周日早上十点开家长会,然后你们待会儿把期中考试卷子和答题纸放在桌角,再放一支用来记录的笔。”
初一(2)班教室,班主任合上手中的记录本,拍了拍讲台,压下班上学生收拾书包时候的交谈声和嘈杂声,呵斥道:
“吵什么?都考好了是吧?把你们成绩跟隔壁一班三班同学比一比,年级前十我们班才两个,你们怎么好意思的?再看看你们的英语成绩,跟七班的比一比,都是我教的,心里有点数吧!人家一班下课走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出来玩,你们呢?这么想回家是吧?再吵就罚你们静坐十分钟,都给我好好反思!”
终于,讲台下的众人噤声,有些惧怕地停下嘴和手,端坐着睁大眼睛盯着班主任愠怒的脸。
班主任抱着手臂环视了一圈,中途视线似乎在几个同学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马上这学期结束就分班了,有些同学噢,我真的要提醒你们,你们小心一点,你们下学期就不一定坐在这个班上了。还有一些好同学,你们最好不要得意忘形,这才哪到哪,满瓶不动半瓶摇!”
说罢,班主任冷哼一声,又扫视了一圈班上的学生,表情十分威严。
少顷,她抬手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这才说道:
“放学吧。”
“值日生打扫卫生,今天默写没过关的留下来重默。其他人走吧。”
教室里的学生终于敢再次出声,收拾好书包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许一零看了一眼离开教室的同桌,又低下头端详自己的答题纸和卷子,表情有些凝重。
上次月考她考进了前三十,但这次期中考试她又掉出了四十五名开外。要是被母亲知道,母亲一定又得难受了。
比起那些进班之初就成绩优异、上学期间总是把各种奖状拿回家的同学,许一零这种总是在被重点班开除的边缘摇摆的存在一看就是当“分母”的好材料。
她以前倒是也得过两张奖状,只不过一张是手抄报的二等奖,另一张叫“进步之星”。所谓“进步之星”,当然是对于退步空间极小的人来说更容易获得的一种荣誉,是一种母亲都不屑于把它拿出柜子展示的荣誉。
其实那张“进步之星”给过许一零信心,大概是因为她看过了太多美丽的故事,那让她产生一种自己就是励志故事里主角的错觉,以为自己糟糕的成绩即将迎来转折点,可事实是,那就是一次单纯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素促成的小小的“昙花一现”,不会被任何人重视和记住,而落后才是她的常态。
是她不够努力吗?她害怕这么承认,听不得这样的质问,因为她已经在求学之路上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了,巨大到压得她喘不过气,若是说她不够努力,她免不了觉得委屈。
她的痛苦应该也不是来自于外界。
老师们平时并没有对她有过多的苛责,因为她听从老师的安排,配合老师的教学工作,并不是不听话的学生,而是那种听话的笨学生。同学们也没有对她有明显的打击和排挤,因为即使大家本来都是竞争关系,但在他们看来她根本算不上竞争对手,对她多是采取友好、淡漠以及忽视的态度。
班级里的交友圈基本上是以成绩划分的,成绩好的同学互为同伴和竞争对手,成绩不好的抱团取暖,大体上是和谐的、秩序井然的。
她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受到什么恶意,她的痛苦基本上来源于她自己的心态。
学生的成绩就好比成年人的收入水平,与身价画上了等号,若是身价低,底气也会不足。
不敢抬头挺胸、不敢大声说话,她讨厌自己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可那套与成绩相关的尊卑体系时刻都在影响她、提醒她。
有人说过,她这种人的努力里多少有些“假努力”的成分,可当她问对方怎样才能摆脱时,对方想了半天,只能为难地说一句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而且每个人情况不同。于是,找到正确方法这件事变得像找灵魂伴侣、知己一样可遇不可求的暧昧不明的事。
她与班级的平均节奏和水平相差一段她不知怎么估量的距离,中间模糊一片。她只能在自己的节奏里迷失,勉勉强强地在十分有限的时间里保证自己不逃课、不拖欠作业、按照老师的要求完成各种任务,就这样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许一零叹了一口气,她把手中的小迭纸折好,将填得最满的语文试卷放在了最上面。
接着,她又从抽屉里掏出默写本,带着笔和修正带往讲台走了过去。
学习这么难,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这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越急越影响状态。
我就是笨,我就是差,就算我学得再垃圾天也不会塌下来不是吗?
像上面这样宽慰人的话她能说出好多来,她以为自己本来就应该这样想。
可她是个学生,而且正因为她是这样的身份,所以她身上还背负着长辈的期望,享受着父母的供养,占用着各种资源。
努力向上爬是她的义务,否则她该怎么证明她被供养的必要性和她本身的价值?
但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爬不动了。
然而,再想想她其实并不是利用了所有时间学习、她有做像打游戏这样的不务正业只为娱乐的事,想到这,她又不敢在心里大喊劳累和委屈了。
而且,这学期期末就要分班了。
还来得及吗?
许一零恍惚地去排队重默,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
“没关系的,”前面的同学笑了笑,她看了一眼许一零的默写本,说道,“你很着急吗?要不排在我前面吧?”
“啊?可是你不着急吗?”
排在自己前面的这位同学以前常驻班级倒数十名,但是这学期到现在她进步很大且稳定在班级中游。
“我不着急,我不是来默写的,”对方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了许一零身后,“我是来问老师问题的,等一会儿没关系。”
听罢,许一零有些错愕。
身后那个积极、努力、认真的同学的善意将她的双颊灼烫,这一刻她仿佛是故事书里不敢照镜子的怪物,她沉默地盯着自己抓住默写本的洁净完整的手和默写本上刺眼的红叉,不知怎的,心底瞬时升腾起了暴虐的恨意。
许一零等不及周末的家长会了,她怀着恐惧又迫切的心情,一回家就把自己成绩退步的事告知了母亲。
她以为自己即将接受来自母亲铺天盖地的训斥。
然而,母亲的确愤怒了,但她的表现似乎不如以前那般愤怒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她的愤怒程度并没有达到许一零想象的程度。
母亲没有对她说很多严重的话,跟她谈过期中考试之后,母亲待会儿还得去给卫生间坏掉的灯买个新的灯泡、打电话过问生病的外婆的情况,再发消息处理一下和新来的同事在工作上的矛盾。
所以这次母亲放过她了。
这是母亲的宽和、仁慈吗?
她很感激。
同时,也无法接受。
她没有做好她应该做的事。
她是必须受到责备的,而母亲不够力度的责备让她惶恐不安。
她心里好像缺了一块,那一块空间如今被母亲声音里的疲倦、上进同学的善意以及各种反衬出她有多糟糕的东西撕扯地越来越大,于是,她便有了必须自己责备自己的原因。
不知过了几天,许一零终于又在家中听到了熟悉的母亲的责备声,但那些责备不是针对许一零的,而是针对那个即将面对中考的考生许穆玖的。
“没用的东西!普通班待得你安逸死了是吧?”
“你不是说要宽松的学习环境吗?好啊,普通班不是很宽松吗?你的成绩呢?”
“志愿都填好了,现在二模结束了你班级前十都考不到,要不你干脆滚去三中好了!”
母亲一边擦桌子一边骂骂咧咧。旁边的许穆玖一声不吭,凝滞的眼睛下显出小片青黑。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我上学时候那些浑浑噩噩的同学一个样子!”
母亲愤恨地拿着抹布往厨房走,走了一半又折回:
“哎我就不明白了,你一模的时候不是考得挺好吗?怎么现在这样了,之前是鬼帮你考的吗?”
许穆玖倏地抬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眼底竟也有些疑惑不解的色彩。
“……”他摇了摇头,随后把头瞥向一边思索。
洗完抹布的母亲走出厨房,接过了许一零递过去的默写本,她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签完名后,她说道:
“嗯……这两天默写都过关了,不错。”
许穆玖听许一零说,初一(7)班的班主任从越城旅游回来的时候给年级里每一个班主任带了一把戒尺。许一零的班主任定下了规矩,如果学生默写不过关的话就得接受打手心的惩罚。
刚开始的时候,许一零每天放学的时候掌心几乎都是红的。
不知道是不是惩罚机制奏效了,她这段时间的默写情况要比以前好,掌心也不再总是通红一片。
许穆玖远远看见,许一零在听到母亲的肯定时脸上浮现出的微笑。
他低下了头,耷拉着肩膀要往自己房间走。
“争取以后多默些满分出来。”许穆玖听见母亲对许一零嘱咐道,“你要升初二了,初二也是巩固基础的重要时期,你可得给我在重点班待稳了,别跟你哥一样。”
许穆玖回过头去看许一零的反应,却发现许一零也在看他。
他迅速避开视线回到房间,不敢解读也不敢细想,生怕从许一零投来的目光中读出什么比母亲的话更让他无地自容的信息。
他是个糟糕透顶的儿子和哥哥,是个满身写着失败的学生。
初中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他的初中生活即将要迎来终点了,他必须要给所有在乎这一点的人一个好的交代。
参加中考,考上林城一中,这是最好的结果。
这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他是有可能做到的。
他本来是拥有更大可能去完成这个目标的,只要他在南路中学的重点班坚持到初三、保持在中游水平。
但他没有做到,因为他初二就被筛出去了,像水果摊里的劣质水果一样。
他曾经很潇洒,大言不惭地跟家里人保证,重点班的水土不适合他,他在普通班一样可以大展宏图。
他要在普通班名列前茅,最后和重点班的人一样考取一中。
这样的结果听着就很振奋。
可现实并不如他所想。即使是在普通班,名列前茅也从来都不是动动嘴皮、自以为很努力地上补习班、刷题就一定能做到的事。
他在瞧不起谁?他并不比谁聪明得多,也并不比谁努力得多。大家都在为自己挣未来,他并不特殊。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否能达到一开始的目标,不知道如果这一目标没有达到,以后的人生会不会开始被越来越多的遗憾占据。
也许他永远只差那么一点,这相差的一点,是用他几个熬夜打游戏的晚上造成的、用他在每一次不甚在意的被扣掉的“粗心大意”的那些分造成的,或是用他在以为自己拿够了基础分和进阶分所以就对难题得过且过的心态造成的。
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求着他做这些事,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本身是个有坏习惯的、差劲的学生,不勤奋也不自律。
他就是如此地了解他自己,如此地讨厌他自己。
脑子里回想着母亲、老师、同学对他的评价,赞扬的或是批评的,都被他自己看待自己的包裹着。
失败,令人生厌。
他憋着一股浓浓的恨意,在房间里寻找令他讨厌和害怕的工具,例如锐器。
他从笔袋里翻出了圆规握在手里。
他就是如此讨厌他自己。
转轴顶端的钢针压在食指上,传来刺痛。
圆规最终被放了回去
——正如他如此袒护他自己。
他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凝视着这只考不好试也不敢惩罚自己的废物一般的手。
忽地,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就像他一模考试之前甚至更早之前对自己做的那样。
他需要体会到什么是畏惧,他必须受到责备和惩罚,他要监视自己的错误,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实施对自己的惩罚,让身体牢记并且用更加积极的行动回避错误、回避这种痛苦,这样,他的表现就会更好。
他相信这是一个方法。
他以前见过一个同学就在用这样的办法。那个同学每次觉得自己错了不该错的题就会扇自己巴掌。
对自己真狠。一开始许穆玖是这么想的,可随着他窥见自己越来越多的失败之后,他开始对这种方法产生认同。
至少那个同学是个自觉的人,至少他会对自己犯的错产生愧疚心,至少这样的惩罚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他应得的。
于是,许穆玖也采用了这样的自我惩罚方法。但他惩罚自己的次数不及那个同学那么频繁,他也不敢像那个同学一样,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惩罚自己。
因为他害怕自己也和那个同学一样被其他人投去像看待神经病似的讶异和鄙夷的目光、被议论甚至被孤立。
他要当正常人,他要融入集体,所以他要私下里惩罚自己。
虽然,有时候他会莫名羡慕那个同学。那个同学有当众惩罚自己的勇气,并且那个同学的“自觉”被目睹了。
那么,许穆玖自己一模的好成绩原来是用这样的方法换来的吗?
或许是。
许穆玖右侧的脸被他自己那一巴掌扇得发疼,还有些一时退不下去的热。
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够了。
他开始习惯这样惩罚的疼痛度了,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变高了,身体已经没有那么惧怕这种程度的惩罚了。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走惩罚的流程,实施对于身体来说不算惩罚的惩罚。
所以,他的二模成绩不乐观了,是这样吗?
他把这种办法当治疗自己差劲的特效药、救命稻草,他不能不相信这样的结论。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许穆玖开始用铅笔笔尖戳自己的手臂、用圆规的钢针在手臂上划来划去,试图将尖锐的疼痛和恐惧刻进自己的皮肤里。
他怀着对自己的憎恨,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惩罚自己。
可有时疼痛即将超出目前能接受的范围时,他真希望有人能看见他做的这些“努力”。
父母知道他在这么做吗?
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觉得他不正常,然后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不会觉得他的承受能力太差了,所以这点压力就让他像个疯子一样?
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定不会夸他。如果他拿不出真正的成绩,这种行为便没有值得夸赞的意义,不过是一个蠢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许穆玖想着,不如等三模考好了再跟父母诉苦吧,那样的诉苦一定更有底气、更有说服力。
然而,等他拿着让父母满意的三模成绩去找他们讨要夸赞并且诉苦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他听他们说:
“这不就好了吗?哪有那么难?”
“你之前就是不用心。”
“继续保持,中考就没问题了,你一定要考上一中,要努力当最好的。”
他突然间很困惑,仿佛心理支点被抽走了一般。
原来关键在于用心吗?那么何为用心?如果用心和努力并不是那么难的事,那么他所做的那些东西、想的那些东西的代表着什么?代表他小题大做吗?
还是说,正因为他不如别人,因为他达不到一个学生应有的自觉,所以他才需要额外大费周折地通过惩罚自己来激励自己的自觉性?
这种通过惩罚才能维持的自觉性真的很虚假,也很脆弱,脆弱得当他听到“继续保持”的词眼时会忍不住瑟缩。
他想,他一定是把“诉苦”与“邀功”弄混了,他打算在考试表现好的时候诉说自己为了这一次成绩付出了很多,比如他对自己的惩罚。
惩罚自己的确是痛苦的,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件“功劳”,因为如果他过去做得足够好、他足够有能力,现在他就不用采取这样的方法。
他不想和他们诉苦了。
他不想让父母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指责他吃不了苦受不了高压,不想听父母说如果他以前能努力一些他现在就不用这么做、已经错过的只能用更多去弥补,他也不希望父母对他这种愚蠢的做法感到欣慰甚至是出去跟其他人如此夸赞他:
“我儿子学习可努力了,他会因为考不好试体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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