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上野自由的声音一滞,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眸子中激起波浪,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
“你就该死在那里,你怎么没死在那里,你……”他将那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挤出:“诸伏景光!!”
“你他妈的诈我?!”
安室透本能地将好友护在身后,有人接二连三地从门口冲进来,将不断咒骂着的暴动的男人强行按回座椅。
在混乱的骂声、警告与呵斥中,明明人与事近在咫尺,诸伏景光却觉得一切喧嚣都与他相隔甚远。
这场审讯已经临近尾声,他在好友担忧的眼神中站起身,径直走出审讯室。
在审讯室的门口,他看着不知何时到达于此的管理官,停住了脚步。
“诸伏,你做得很好。”管理官并没有真正在这场审讯中露过面,但是身处那样一个位置,他理所当然地能够以各种方法掌握局势、纵观全局。
一门之隔,他的身后仍旧在传来上野自由的咒骂,面前迎来的却是一向严肃的管理官的赞赏。
诸伏景光面色平静,他直视着管理官的眼睛,缓缓开口问道:“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管理官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其中有欣赏、有鼓励,或许还存在着些许安抚,这位年长者并没直接回答那个突兀甚至是有些出格的问题,也没有回以苛责,而是抛回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诸伏景光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他利落地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地同管理官错身离开。
*
那场审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一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的伤完全康复,或许是刚刚太过专注和紧绷,以至于离开审讯室后,腹部的伤口再次开始隐隐抽痛起来。
只要没有崩开就好,他冷静地判断着。
关于上野自由的这场审讯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会存在第二次、第三次审讯,也会有更专业的审讯官以刚刚结束的那场审讯为基点,向下挖掘更多的秘辛。
无论是关于上野自由本人还是关于神津真司,乃至于关于组织,上野自由的身上都还藏着诸多秘密。
当然,关于私自审问上野自由的追责也一定逃不掉,上层的组成很复杂,革新与守旧,激进与保守,管理官的态度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是作为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员,所谓的追责,也无非就是把本就不知期限的修养期限再延长一段罢了。
诸伏景光乘坐电梯来到楼下,神经松弛下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他此行根本没有目的地,但他也不准备就这么原路返回,干脆就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够独处的地方去整理这份纠缠不清又混乱不堪的思绪。
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街道和斑马线,路过某家便利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最终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包烟。
其实他过去并没有抽烟的习惯,那是在成为苏格兰以后才开始的,有一段时间,他偶尔会用烟草带来的辛辣追寻一份短暂的祥和与宁静。
他随意找了个无人的窄巷,倚靠着墙壁,从烟盒中倒出一根烟,明明四周只能听到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的交谈笑声,他却觉得耳畔还在反复回响那一声声言之凿凿的断言。
一月中下旬时的天气还跟回暖扯不上任何关系,或许是因为寒冷,他的手指莫名有些颤抖,试了两次才真正捏起那根不听话的烟,将烟蒂咬进嘴里。
在那三十三天里,即使因此获救,即使在相处中能够感受到那份善意与坦诚,但也毫不影响他从未信任过那个调酒师。
那三十三天尚且不能让他的理性产生动摇,更何况是三年。
在那失联的未知的三年里,即使明知其中另有隐情,也已经无法说服管理官,更无法服众。
他不厌其烦地尝试去点燃那根烟,不断转换着方向,试图避开冷风,尝试用手掌护住那股火苗,但是从各个方向跑过来的冷风却仍旧能够精准地又接二连三地将打火机上的火苗吹灭。
【“他醒过来了又怎样?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他不会回来了。”】
【“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不会回来了。”】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有烦躁感从心底升起,现实中的火苗没有停留在空气中,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他按动打火机的频率随之逐渐加快。
“我来吧。”
突
然响起的熟悉的嗓音让诸伏景光一愣,他骤然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握在打火机上的手指本能地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松。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在这一瞬间仿佛失了声,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至少要先跟那人拉开距离,再从长计议。
其实他没有资格质问管理官,毕竟他过去无法做到相信调酒师,哪怕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无法做到相信神津真司。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随着一道清脆的“啪嗒”声,一束微弱的火苗逐渐靠近,点燃了他嘴里咬着的那支香烟。
透过橙色的、跳跃的火苗带来的暖意和微光以及升起的一缕薄薄的烟雾,他看到了一双专注又沉静的黑色的眸子。
——怎么会是这个时间,怎么会是他。
诸伏景光想,怎么偏偏是现在。
*
诸伏景光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神津真司重逢,其实神津真司也一样。
但是在发现窄巷中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很有趣——他一直觉得苏格兰威士忌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今天似乎还要格外不同些。
来自外貌上的一些优势,他经常会受人瞩目,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因来自外界的视线而影响,但是在苏格兰威士忌如此反常的目光下,他还是迟疑地抬手摸了摸脸颊。
“我脸上蹭到了什么东西吗?”他问道。
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回答,而是抬手将那支刚刚点燃的烟取了下来,在指尖一点点捻灭。
他为了神津真司的事情久违地想抽支烟冷静一下,但是真的见到了神津真司后,他却鬼使神差地平静了下来。
神津真司倒是对这种默不作声的反应适应良好,毕竟这种沉默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中的主流。
纵使是在同住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微乎其微,神津真司已经习惯了来自苏格兰威士忌的冷淡,他过去并不在意,现如今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神津真司将那只打火机在手中抛了两下,将其递还给它的主人,十分自然道:“原来你抽烟啊。”
苏格兰威士忌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神津真司也不纠结于此,他随意抓起对方的手,将打火机放在那只微冷的手的掌心,又不厌其烦地帮忙闭合那几根手指,将那只打火机物归原主。
他猜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了,否则指尖的温度不至于这么低。
手指上传来的温度让诸伏景光凝固的视线向下挪了挪,他握了握手心的打火机,莫名想起了刚刚凑近脸庞的橙色火苗带来的那道暖意。
神津真司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他看着对方的手腕,笑道:“原来在你这里。”
诸伏景光抬起手,他知道神津真司指的是那只手表。
神津真司本以为那只手表是掉在了哪里,又或者是放在了哪里但是他忘了,倒是忽略了是被其他人带走了的可能性。
他只是顺口说一下,也不准备把表要回来,更何况他忽然觉得,其实这只表戴在苏格兰威士忌的手腕上的时候,倒也十分相配。
神津真司退后了两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格兰威士忌,继续说道:“还有……这是我的外套?我以为你会直接丢掉。”
他没想到苏格兰威士忌在离开后,竟然还会愿意用他的东西,毕竟那人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偏向与他撇清关系。
诸伏景光张了张口,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神津真司相遇,一开始是在震惊之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本意是想通过模仿神津真司的说话风格对上
野自由进行审讯,用神津真司的衣物和配饰回忆以及尝试代入的效果的确惊人——但是被本人遇到以后,这件原本正经的事情里突然就带上了几分羞耻。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嗯。”
神津真司等了几秒,确定对方的确是只有这一个字想说,他们不尴不尬地对视了半晌后,他决定还是干脆放弃交流比较好。
神津真司有些无奈,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看着那双湛蓝色的眸子,他最终忍不住笑出声。
对于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比起诸伏景光的僵硬,神津真司则显得放松得多,问道:“你一个人吗?”
诸伏景光紧抿唇角,缓缓点了点头。
神津真司叹了口气。
“一起走走?”
诸伏景光再次颔首。
神津真司没问对方要去哪里,也没提自己原本是准备去哪里,只是自顾自地提起了脚步。
“我以为你会拒绝。”
诸伏景光也无法说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接受这个邀请,毕竟即使知道当年的反水事件另有隐情,即使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被迫停留在组织中,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依然无法做到信任神津真司。
神津真司的身上还有更多的疑点在等待发掘:与琴酒的交好、在组织中的受人尊敬、监视与监听……桩桩件件,他无法做到卸下警惕。
如果神津真司真的失忆了,那在失去记忆成为调酒师的这段时间里,他在组织中究竟充当着怎样的一个角色?又是否做出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诸伏景光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如果放在两个月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如此平和地与调酒师并排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他仍旧对这个人充满疑问,但是感情层面与探究的出发点已然发生了逆转。
“伤恢复得怎么样了?”神津真司仿佛没有察觉到那束强烈的目光,他相当坦然地打开了话题。
“还好。”
“那就好。你怎么会到这附近来?”
诸伏景光无法回答,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听到身旁的人又继续说道:“不做伪装就这么来这附近还是很危险的吧,尤其是在有概率遇到我的情况下,就算是为了执行任务,也多少注意一些。”
“抱歉,听起来像是在指手画脚,别放在心上。”神津真司瞥了一眼那个黑发青年,耸耸肩,叹息道:“不,算了,你还是放在心上比较好。”
诸伏景光忽然开口:“这是关心吗?”
神津真司目不斜视,淡定回答:“你当然可以这么解读。”
诸伏景光一直无法理解那个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
无论是身为调酒师还是作为神津真司,无论是在何种状况,那个人总是维持着那份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摘下那层模糊不清的面具。
神津真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津真司又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诸伏景光停住脚步:“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真的值得你这样反复纠结吗?”
神津真司有时候真的会为此感到无奈,破坏氛围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字就足矣,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口吻平淡地反问道:“结果是好的不就足够了吗?”
“——我指的是现在。”
诸伏景光的双拳紧攥,他的掌心还握着那只打火机,凹凸不平的棱角在他的手心留下了两道印痕。
体温的传导让那只在便利店随手买的原本冰凉的打火机也变得温热起来,但是不久前那抹短暂地覆在手指上的温度却如影随形般地存在,强烈到无法忽视,甚至仿佛在隐隐灼烧蔓延。
这条路上的行人不算多,车流也极其稀薄,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街道上,风声掩盖了部分声音,诸伏景光不得不提高了几分音量:“你现在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很有信念感的人,这个人永远不会轻易为什么所折服或者因什么被打动而产生动摇,他当然拥有着感性的一面,但是也永远保持着理性——那家伙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知道该如何置之事外地权衡利弊,最终做出自己心中最完美的那个决定将其并付诸于行动。
不可否认,也没必要去否认,虽然习惯苏格兰威士忌的缄默,但是神津真司还是更喜欢跟那人聊聊天。
就像从前在酒吧时那样,隔着一个吧台、一只酒杯,哪怕偶尔带着点试探,也能轻快地随意闲聊几句。
神津真司脚步逐渐缓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了原地。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就这样出现在这附近,那就安静地跟我走,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那个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青年微微侧过头,诸伏景光看不清对方的确切神色,映入眼帘的只有温和中又蕴藏着锋利的轮廓线条。
“……别离我太远。”
留下那句话后,视线中的那个修长的背影再次开始向前方移动。
这个路线的反方向路程是他不久前才走过的,虽然来时不在状态,但是也能记住沿途的一些建筑物,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从公安大楼离开后,自己竟然会来到这附近。
如果不是那支烟,沿着原本的路线继续走下去,大概就离神津真司曾经收留过他的那栋房子不远了。
一月七日从那栋房子离开时,沿途穷追不舍、仿佛无法摆脱的追击也已经让附近的埋伏与监视明了起来,组织对神津真司的监视,其实远远不止是聚集在那栋房子附近那么简单。
而神津真司此刻引领着的方向,分明通往着公安大楼。
想理清楚这件事并不难,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一起走走,但实际上,那个人又一次在用自己的方法为他保驾护航。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承下神津真司的人情,关于神津真司会帮助他的缘由,也依然找不出答案。
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却又仿佛没有变。
随着对上野自由的审讯揭开的往事,神津真司的过往也逐渐浮出水面,震惊、愤怒、怀疑、猜想……有很多事情仍旧疑点重重,无数个问题的答案仍旧一片空白。
不止如此。
他仍然读不懂神津真司的心中所想,仍然找不出神津真司帮助他的原因,仍然对神津真司保持着警惕,仍然无法信任神津真司的行为中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但是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时刻,面对那份绝对的坦然时,他的心中竟然也会生出几分别样的情绪。
诸伏景光能敏锐地捕捉到周遭远远近近尾随着的某些可疑的行人,也能明白神津真司的用心,他重新提起脚步,快步追上前方那个金发青年的身影。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转头看过彼此,也再也没人开过口。
诸伏景光的目光模糊地落在前方,一切喧嚣声仿佛都被抛在身后,他有些恍然地想着,面对神津真司时,那份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又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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