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就不讲话了,看她一会儿,掉过头道,“背你好多天。”
他如今和耀希谈话是亲近得多了,两人一直同进同出,仿佛姐弟,他从事的工作也叫他逐渐摆脱了上下尊卑的意识,知识比什么都能让人打开新的面貌,两人从偶尔有话讲变成时常有话说,到如今你知我、我知你,彼此看着是精神上的成长,外人瞧着却是好一对金童玉女,男孩儿太俊了些,高大挺拔,眉眼多情,女儿俏丽,性情又活泼,谁看了不说一声般配喜欢,只是当着面不好说出来罢了。连许夫人也暗问先生他俩什么关系,周先生挠头道:“这怎么问?要问你自己问。我看他们没有那个心思。”
两人走在街头,正是这时代常见的绅士淑女,那午后的太阳照在小先生抿起的薄唇上,就更有那个意思了。他想起他们上次就是这样站在路边讲话,大笑大说的,结果李小姐把脚崴了,害得他背她好多天,背着她上车,背着她拜访胡愈之,搞得场面尴尬死了。想起这事儿,连耳朵也红,只是耀希不觉得,绕到另一边来,仰头问他:“怎么着?记恨我骑着你一星期?我可是帮你捶背了。”
小四无奈,“嗐”地笑了一声:“姐姐,咱们说正事儿吧。”把手收回来,插在兜里,“你觉得周先生这身体,还能有起色没有?我们在广州也不能留太久。”
耀希听他这话,就有些笑不出来,“谁知道,我瞧他精神很好,可是精神和身体是两回事。”摸一摸耳上的小珍珠,小四从捡海摊子上给她买的,“估计我们还要再留半个月,找王叔叔是找不到了,就按胡先生的嘱咐,咱们在这里协助周先生整理文集。等胡先生到来,我们再回上海。”
李小姐比求岳要早一步回国,回国后便又和小四汇合到一起。金家受难的这几个月,李小姐并没闲着,与他父亲从前合作的律师继续合作——这位律师姓沙,名沙千里,沙律师和李金蛤蟆合作的不过是商业事宜,和他女儿合作的却是杀头的工作。两人见面,都惊讶得笑出来,沙千里道:“农工党说派来一位女负责人对接,我道是谁,居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你父亲知道这事儿么?”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沙大哥你居然不知道我有这个心,白和我认识了!”耀希笑道,“从前我那个日报,不也是你负责做律师么?”
他们一起成立了上海职业救国会,赵敏恒也名列其中,只是耀希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金家的事情,救亡周刊创立已毕,将上海方面的工作安置妥善,便应了主编胡愈之的请托,来广州面见鲁迅,为鲁迅全集的出版做筹备。这事亦有耀希自告奋勇的成分,不光是为了见一见心中敬仰已久的文豪,另一头也是为了打探王亚樵的消息。王帮主自从福建事败,便与他们断绝音信,有一时听说是在香港,有一时又听说在广西,一时又听说在这里。
探一探总比坐着毫无消息得好。
小四听她如此安排,知道周先生那病恐怕是不能好了,长年累月地伏案写作,吸烟又太狠,心中不觉难过。只是如今人好好的,要做什么事情也都还来得及——不愿再提这话,想起白大哥,说:“其实我想不到你会为他写这个文章,我以为你都不管他们了。”
耀希瞥他一眼:“你生我的气?”
“生气?为什么?”
“你是他们家的奴才嘛,我不护着你的主子,你不该生气?”
小四又给她怼了,不计较地笑笑:“要为这种事说我多少次?”
“我是时刻警醒你,不要忘记阶级性。”耀希满意地一笑,眼中有些锐气,“金家可怜?他们衣食无忧,有房有楼,可怜在哪里?不过是政治斗争里受些气、文艺上受些抨击,资产阶级的有病呻吟——倒不算无病。我对露生很有感情,对求岳也很有感情,但我们的时间也要分轻重,比金家可怜的阶级要广大的得多、受压迫得多,上海的事情我没忙完,哪有时间去慰问,再说了他们俩也不需要我慰问,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扛不住,那他们也不必卷入革命的风暴里。”
小四含笑地看她:“可你还是为他写了檄文。”
“你是什么党派,我又是什么党派?我们在这点立场上,难道还不能通心意?”耀希倒过来走,面对着小四,“你应该比我更明白革命的原则和纲领,现在我们的工作已经全面地落实,当然要去统战那些和我们利益接近的群体,争取他们的信心——说起来,这居然是求岳从前教导我的,我但愿他能有这个觉悟。”
她走得太快,倒行和正步居然同样地轻捷,小四要伸手抓着她不至于摔倒:“姐姐,你总是嘴硬。”
“有么?”
“没有么?”小四笑了,“担心就是担心,其实大可不必扯上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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