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腊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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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忠明真病了,金世安几次见他, 他都在吃药。金世安虽然讨厌这个老爷爷封建专|制, 但看他面色青黄, 大口小口地喝药, 又觉得过意不去。

金世安推测他爷爷可能还在左右摇晃, 因为当下时人看不清张静江和蒋介|石谁更有前景, 一个是开朝元老, 另一个是被前者扶持的新生代,也许在现在的群众眼中,张静江只是退隐,并不意味着失败。

金忠明藏匿军火,也许仅仅是为了保全名声,又或者, 有个更危险的可能, 他在试图帮助张静江反戈一击。

在八十年后的金总看来, 无论哪个行为, 都很操蛋。

做生意就要懂得墙头草两边倒, 为商不要涉政,要懂得安静如鸡。

金世安给他爷爷捶背揉肩, 先说了一通生意上的闲话, 说得入港就开始鼓噪:“爷爷, 你的军火都藏在什么地方呀?捐给老蒋不好吗?也省得他看你不顺眼。”

金忠明竖起眉毛:“老蒋是个什么称谓?你的皮又欠捶了。”

金世安含糊应付:“好好好,蒋公行了吧。爷爷,枪炮再值钱, 也是黑钱,咱们家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呀?”

金忠明不说话,将手放在世安手里,示意扶他起来。祖孙俩在花园里慢慢走了一段,立定在一棵高大的桐树下。

“我的安儿,你到底还是年轻。”金老太爷叹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利害?捐军火,说得容易,你知道仓里压着多少枪炮!”

金世安不敢胡乱答言,眼巴巴看着他爷爷。

“去年才经军阀混战,蒋公之疑心犹胜曹公,我要捐,自然不能有所保留,但你可曾想到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

他见金世安不说话,以为孙子心中暗服,继续又道:“当年张兄给了蒋氏多少扶助,现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我怎能步他后尘,自己送上头去?”

金世安虽然对成语反应慢,大概也听懂了他爷爷的意思,不由得纠结起来。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那要怎么办?

金忠明又道:“要捐,捐给谁?捐给蒋公,是示好,也是示威。我这些枪炮原是私自打造,全仿汉阳军工厂的制式——看在上面眼里,我能造,旁人谁不能造?说不得哪一天就要拿我立威。这原是我财迷心窍,现在进退维谷,实是咎由自取。”

祖孙二人相顾沉默,飒飒桐荫投在他们身上,宛若时政变换的阴云。

“爷爷,”金世安忽然说,“如果日本人打进来,是不是老——蒋公就没心思对付你了?”

金忠明刚想说“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蒋公来操心”,闻得他孙子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愣:“你从哪里听说日本人要进关?”

金世安不敢直说南京大屠杀,只小心道:“报纸什么的……反正肯定会打起来吧。”

金忠明以为他孙子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也听说日本人最近在关东蠢蠢欲动。前些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大家都知道关东早晚要出事。金忠明不由叹气道:“那也离南京远得很。东北原是张小将军的山头,他与日本人有杀父之仇,怎会坐视日军来犯。”

金世安急了:“不是爷爷,你想得太好了,日本人总有一天会打进来,南京真的危险。咱们要不搬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话没说完,膝盖立马挨了一记拐杖,金忠明瞪眼道:“说的什么屁话,这里是国都!东洋弹丸小国,难道都是三个头六个手?”

金世安捂着膝盖龇牙咧嘴:“爷爷,我说真的,你不要小看日本人——哎别打!我说假如、假如的话,日本人要是打进南京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金忠明一发动怒,红木拐杖没头没脑朝金世安脸上乱打:“混账东西!真要是兵临城下,个个都如你贪生怕死,于国焉有半分指望?平日只看你牛心古怪,怎么病了倒把志气也病没了!”

金世安被他爷爷打得抱头鼠窜,绕着树来回狂奔,又喊:“我错了!我错了!你老人家别激动!”

金忠明气得脸色青白,大口喘起来,金世安慌忙扶他爷爷在石凳上坐下:“爷爷,就是说着玩的,干嘛生这么大气。”

金忠明顿一顿拐杖:“哪怕是顽话,也不许你这样没出息——我从小怎样教导你?名利场里自然尔虞我诈,大事上清浊要分明,不可学那等小人,让后世嘲骂。”

金世安哪有话说,点头如捣蒜而已。他心里万头羊驼狂奔,本以为旧社会人民应该没什么觉悟,谁承想金家从上到下都大义凛然,好像只有他自己孬种浑蛋。

露生怼他,爷爷也怼他,金总很不开心,简直颜面无光,不免赌气道:“我怎么小人了,鬼子进来我第一个去打,这不是担心爷爷你吗?”

金忠明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多少精兵良将未动,就轮得到你去冲锋陷阵了?没脑子!”说着又打他孙子的脑袋,“出去!看你我就窝火,瞧你现在这副德行!”

金世安被他爷爷捶出来了,金公馆的下人们都觉好笑,管事的齐松义忍着笑迎上来:“太爷病着,脾气忒大,少爷多来看看就好了。”

金世安自己也笑,他虽然粗糙,也明白金忠明心里是真护短——打归打、骂归骂,他说要去当兵,金忠明立刻舍不得了。

他在日影下踌躇,爷爷劝不动,露生也劝不动,大家都觉得他在扯淡——这要怎么办啊?

乱世的时政并没有令金世安踌躇许久。九月里,战事的消息不断轰炸着人们的耳膜,大街小巷都是报童叫卖的声音:“冯玉祥受命讨蒋!”又叫,“蒋公亲临南昌督战!”

外敌未御,而国家仍在分裂。广州国民政府誓师讨伐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韩复榘均名列其中。蒋|介石亲自南下,两方一触即发,大家都在猜测,照相馆里的领袖玉照会不会改易他人。

仅仅十八天后,从东北传来消息,日军进犯关东,占领奉天和长春,张学良率部撤离。日本人在此后的三个月里几乎兵不血刃,迅速占据了整个东三省。

这即是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国难临头,人心惶惶,金世安知道九一八,但他没想到九一八来得这么快。即便到了21世纪,新中国依然年年在九月十八日拉响震彻全国的警笛,告诫国人勿忘国耻。他听了快三十年的警笛,并没有多大感想。和部分新时代的年轻人一样,九一八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纪念,至于纪念什么,那已经离他们太远了。

而现在,他真正感受到国耻的刺骨。

露生倒是一脸钦佩:“哥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这次我信你了。”

金世安丝毫没有感受到预言成功的喜悦,和那些起点爽文的男主不同,他明知道事情总会发生,却对即将到来的黑暗未来束手无策。

露生见他满面愁容,也跟着叹息:“可惜了东北沃野千里,一朝沦丧,不知何日才能收复。”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关心东北战事。所有人都仰首期待张少帅能为父报仇,演一出子承父业的忠义大戏,连得月台也停了牡丹亭与长生殿,纷纷唱起京腔,鲜艳的刀马旦和大花脸在灯影里翻滚着,在戏台子上献一片忠肝义胆,在高亢的调门里保家卫国。

出人意料的是,东北的战事几乎不成其为“战事”,少帅放弃抵抗,一路后撤,日军倒是势如破竹。每天都有老少爷们在街头巷口嗐声拍腿,互相问日本人打到哪里,纳闷着怎么关东军居然打不过小日本?

张少帅终于动了,打起来了,可不是对着日本人,反而是对着苏联人。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东北没了,真的没了,现在那块地方叫做满洲国。

国之大耻,一言难尽。

祖宗有训,兵贵神速,计出奇谋,这些兵法没体现在中国军队的行动上,倒是被东洋小鬼子用得淋漓尽致。蒋介|石因九一八事变引咎下野,但这并不能抚平国人的愤怒。孙文的儿子孙科就任行政院长。

他是个傀儡,所有人都清楚。

这一年的冬天,大家过得并不快活。东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沦陷,原来国土的消亡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而商人们奔波于全国各地,他们有着别具一格的敏锐触觉。周裕告诉金世安,秦烨在偷偷囤积物资,说完他又笑:“这个老不修,又想着发战争财了,关东到底隔着一道关,他还指望日本人打进来吗?”

这话说得不够眼光,东北粮仓为人所据,去年江淮又经洪涝,开春青黄不接,粮价必定上涨。秦烨现在才动,已经动得晚了。

囤积居奇,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都是趁着老蒋没心思管这些事,忙着打仗,偷偷摸摸地发些横财。

自古富贵险中求,刀口上有血也有金。秦烨显然是贪求富贵的这一类人,他儿子女儿都不在南京,他一个人怕什么?

周裕笑道:“我们老太爷伏着不动,秦烨就觉得自己顺杆向上了,看他这笔货栽在手里,那才叫痛快呢!”

金世安闻他如此说,心中更觉难受,而他不便回答什么,只是点点头:“都是别人的事,周叔,快过年了,咱们是和爷爷一起过,还是自己关门过?”

“往年没什么事,都是去太爷那里。”

“那露生呢?”

“我们陪着白小爷,少爷你回家去就成。”

露生提起金家,都说“咱们家”,而对于金忠明来说,这个戏子一辈子也不会是“家里人”,这令金世安感到为难。他过去没有感受过多少家庭温暖,却在穿越后体会到了罕有的真情。他希望金忠明能够放下成见,像接纳柳艳和周裕那样,接纳白露生。金家并不缺这一口饭,为什么出身戏子就要打上永远的、耻辱的烙印?

金世安不希望逃去香港的时候,金忠明一句话,把露生丢在南京。说白了金忠明才是被他们小队拖着走的那位,谁carry谁划水老爷爷你要搞搞清楚。

年关临近,腊八和春节还是要准备。白府小院染上新年的气氛,柳婶指挥着小丫头和帮佣们打扫庭舍,腊鸡腊鸭。露生手巧,和金世安剪纸为戏,露生剪了许多五福临门,金世安剪了个迷之走形的奥特曼。

一张一张窗花悬上门户,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你跟谁学的,剪得真好,晚生八十年你靠这个就能吃饭了。”

露生抿嘴一笑:“从前在春华班,和帮厨学的,她是东北娘姨。”

说到东北,两个人又有些怅然。

他们在家里商量了几天,决定让金世安回家过节。一来年前要盘账,这时候去可以跟着学学东西,二来时局有变,正是敲边鼓的时候,现在正在打仗,此时捐出军火,不但于国有益,更能博得好名声。

孙科上台,正是需要人来扶助的时候,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究不必要的责任。

顺便旁敲侧击说一下过年的事情。

“太爷为人硬气,恐怕不用咱们说,他自己就主张了。”露生笑道,“你去献个好吧,也教太爷知道你不是不懂事。”

金世安被他说得也笑起来,顺手捏了捏他的脸:“乖,在家等我。我去跟我爷爷混一下。”

金世安回家去了,陪金忠明过腊八节,他企图讨好金忠明,来换取一点家庭权力上的话语权。

陈叔接他回去,两个人刚开到金公馆门口,一辆大福特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老陈盯着那辆车看。

“怎么了陈叔?”

“那是石瑛的车子。”

“石瑛是哪个?”

老陈看他一眼:“马上要到任的南京市长,他怎么这时候来咱们家了。”

谁知道呢,金世安有点高兴,新市长都来拜访他爷爷,这说明上头开始给好脸了呀。他拍拍老陈的肩:“过年来索贿呗,哎呀陈叔快进去,我冻死了。”

这话可是给布衣市长石瑛扣了个大黑锅,八十年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一清二白的廉洁,金世安同志惯看贪污受贿,也没多想,下了车就钻进暖融融的客厅。

他在家里蹲了几天,除了吃就是玩,玩也没别的,放老唱片来装装逼,粗喉咙的女歌手在唱片里捏着嗓子唱:“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金世安听得一阵鸡皮疙瘩,心道这唱得还不如露生说得好听。

他找寻机会和金忠明谈心,这只老狐狸显然勘破了他的心思,总是不肯接话,反而问起他之前说的日军进犯。

“我以为你是胡说,没想到现下真打起来了。”金忠明慨叹,“真是错看了张学良,虎父教得犬子,不肖!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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