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纪慕云醒得很早,望着官绿账顶愣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家里了。
父亲可好?弟弟去曹家族学了没?她无声无息地流一会泪,定定神,起身洗漱一番,依旧穿昨天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冬梅来帮忙,挽发却不太娴熟,讪讪地解释“不是管梳头的。”
曹家豪阔,想来仆从众多,各人管各人一摊子,昔日她身边的大丫鬟也是,有的打算盘,有的伶俐应变,有的沉稳,有的细心。
她随口问,“以前是做什么的?”
冬梅端着一面菱花型的铜镜,有几分得意地答“奴婢跟着七太太,有时候出门子。”
应该是太太身边日常服侍的,不用问,肯定是机灵的。
纪慕云把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中规中矩的圆髻,戴上七太太赏的三件首饰,“这个时候过去,迟不迟?”
“不迟。”冬梅帮她正一正凤钗,“其实,您吃过早饭过去,也是一样的。”
初来乍到地,还是勤快点好,纪慕云早早出了门。
院中花圃种着的芍药开了,牵牛花在墙壁藤蔓间伸出头,出了院门,她回头望,见自己的住处是“双翠阁”。
正值初夏,清风拂面,青石铺就的道路带着露水,两边花红柳绿,草木扶苏,令人心旷神怡。
远处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山上爬满厚厚的青苔,前几日下过雨,池水满满溢到池边,旁边有一个只能容两人的朱红亭子。
冬梅带她拐过假山,指着另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路:“那边是花园,冬天有梅花,前阵有牡丹,秋天有菊花,您若喜欢,可以去采回来插瓶。”
纪慕云信目眺望,果然,道路尽头是一个月亮形状的门洞。
再往前行,便到了一处坐北朝南的院落,有仆妇守在门口。顺着抄手游廊走进去,院落中间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每进院子都是五间正屋,三进厢房,院中或坐落假山,或放着四个巨大沉重的青铜缸,缸里养着莲花,或搭着葡萄架。
到了第五进,几位仆妇立在屋檐下,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花香院中种满了或红或黄或白的鲜花。
纪慕云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远远望见两人,一个大丫鬟回到正屋,想来去禀告了。果然,纪慕云踏上台阶,小丫鬟就一掀青绸帘子,程妈妈笑模笑样地出来,“姨娘来的这么早?夫人还在梳妆。”
纪慕云恭敬地答“妾身想,第一天来,怕路上耽搁了,便出来的早了些。”
程妈妈满意地嗯一声,带她到西厢房中间的房间喝茶,“姨娘每日巳时过来,便差不多了。”她记在心里。
此处被布置成歇脚的地方,有小丫鬟从厢房尽头的房间端来热茶和茶食。
果然,不到巳时,守在门口的冬梅来叫,纪慕云出了厢房,正好见到两位年轻妇人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并肩从外面行来:左首葱绿盘金线衣裙的女子二十三、四岁,堕马髻插了三根赤金花簪,金耳坠,瓜子脸水蛇腰,眼神很灵活;右首穿松香色对襟褙子的女子年纪稍大,脸颊方正,梳了高髻,戴一朵点翠珊瑚绿松石珠花,身边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穿果绿衣裙的女孩子,一大一小面目非常相似。
大概是曹七爷的妾室和女儿了。
两队人越走越近,目光不约而同盯在她身上,脚步却没有停,纪慕云平心静气,在两人身后上了台阶。
七太太的屋子宽阔敞亮,铺着大红色步步莲花地毡,迎面中堂挂了牡丹图,高及屋顶的多宝格摆着羊脂玉佛手,汝窑冰裂纹耸肩瓶,掐丝珐琅花篮状手炉....令人眼花缭乱。屋角立着数棵美人蕉,窗边摆着花梨木案几,上面供着四色鲜果和三柱静静燃烧的檀香。
今日七太太梳了高高的牡丹髻,衔着四枚宝结的赤金累丝红宝石凤钗,酒盅大的绛桃掩鬓,龙眼大的赤金红宝石耳环,真红色洒金通袖袄,翠盖拖泥妆花罗裙,白白的面孔涂了大红口脂,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端坐房间正中。
一旁侍立的程妈妈戴一朵枣红色的绢花,笑吟吟地打量三位姨娘。
七太太身边有一把空着的黄梨木太师椅,应该是留给男主人的,下面罗列三把铺着大红软垫的玫瑰椅。
“去看看四小姐和宝少爷。”七太太懒洋洋地,朝门口小丫鬟扬一扬下巴,待小丫鬟灵巧地出去了,才和蔼地问纪慕云:“昨晚歇的可好?”
纪慕云恭敬地屈膝行礼,“回太太话,还好。”
七太太笑道:“是个拘谨的。”又对程妈妈说“我倒忘了,这三个啊,还不知谁是谁呢。”
程妈妈便走前两步,指着松香色衣裳的妇人:“这是于姨娘,入门最早,年纪最长,是我们六小姐的生母。”又指着第二位妇人,“这位是夏姨娘,以前是夫人身边人,嘴里一向来得。”最后是纪慕云:“新来的纪姨娘,父亲在城西铺子做事,能读书会识字,针线也出挑。”
三人互相见礼。
夏姨娘笑嘻嘻地,很是热情,“早就听说,新妹妹是个出色的,果然,今日一见,把妾身和于姐姐比成烧糊的卷子了。”于姨娘笑着附和。
纪慕云低声说“姐姐夸奖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喊着“娘,娘~”,一位玫瑰红衣裙的少女跟在后面,嗔怪“娘,他若摔了,不关我事。”后面跟着一堆丫鬟婆子。
七太太神色立刻柔和起来,一把抱住小男孩,用力亲一口,“怎么不等姐姐?”小男孩咯咯笑“姐姐走得慢。”
只见男孩子穿一件宝蓝色绣仙鹤刻丝小袄,发间系着朱红璎珞和金铃铛,颈中赤金项圈坠一枚平安锁,摇头晃脑地,面貌和七太太非常相似;少女衣饰衿贵,也戴个赤金盘螭项圈,挂着一枚洁白无瑕的羊脂玉,上回在庙中见过的。
母子三人亲热一番,七太太拉一拉儿子衣裳,“乖乖的,今日有好吃的。”大小姐便拉着弟弟,坐到七太太下首两张玫瑰椅中。
于姨娘身边的少女这才上前,给七太太行礼,给大小姐和小少爷互相行礼,大概便是程妈妈说的六小姐了。
纪慕云冷眼旁观,这位六小姐低着头,声音细细的,举止也略带局促,明明也戴着个光鲜灿烂的金项圈,却一点主子的威严都没有。
很快,她就无暇顾及他人了:
见人齐了,程妈妈招招手,一个青色比甲的丫鬟捧来一个水红色软垫,放在七太太椅子前面,冬梅扶住纪慕云手臂
在心底演习过数遍,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纪慕云发觉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她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了,是仰人鼻息的妾室。
纪慕云盈盈拜倒,接过另一个丫鬟递来的粉彩茶碗,高高举起:“太太,请喝茶。”
七太太满意地嗯一声,接过茶碗象征性地抿一口,就放回丫鬟手中的红漆托盘:“赏。”
程妈妈笑吟吟地端来一个铺着大红绸缎的托盘,纪慕云听到身畔一道惊讶的呼吸,凝目瞧时,盘里放着一对翠玉镯,一双玛瑙镯,一对缀着米珠的流苏钗,两根赤金花簪,一对赤金红宝石耳坠。
单件并不十分珍贵,加起来却值个两、三百两银子。
纪慕云本能地觉得,于、夏两位姨娘的进门礼,恐怕没有面前自己这份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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