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息,万籁俱寂。
第二息,下方有尖叫怒骂声。
连星茗毫无反应垂着眼睫,指尖轻描淡写悬停在古琴之上,腰后散落的长发随风飞舞。
一开始,下方多有骂声。
渐渐的,他们终于开始恐惧。
十息到。
依旧无修士出现。
连星茗缓缓抬了下眼睫,看向空中那抹被乌云遮盖的圆月,徐徐吐出一口冷气。
他轻声道:“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话音落下,铮铮琴音响起!琴音裹挟着戾气,铺展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无数暴戾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有权贵人士原本被侍卫护在身后,可某一瞬间,那些侍卫却纷纷执起长剑,转而神色癫狂刺向自己曾经的主子。
“啊——”尖叫声更盛。
一些穿金戴银的人,不得已抬起花瓶与桌椅砸向侍卫,入目所及,父母亲朋皆在自相残杀。
地面宛若在上演厄难地狱之景。
半空中却是貌美仙人垂睫抚琴,古琴通体透彻,像是一截散着雾气的冰,将他那双布满青紫割伤的手掌衬得愈加斑驳。尖叫声中,有被戾曲影响神志的宫人们从寝宫内抬出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披头散发,面上还留有一丝惊恐与慌张,他被扔在了高高的台阶处。
一路仓皇滚下,待滚到最后一节阶梯时,刚抬起头来,眼前突现一道泛着冷光的利刃,迅速向他刺去。
“大胆!”漠北王登时怒不可遏,也不知道是在斥责谁,只能惊慌失措抬手臂去挡。
砰!那名刺向他的侍卫被击飞数米不止,皇宫四角掠出道道灵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粗略一看,竟有足足三十多名修仙者。
“…………”
连星茗指尖未停,眼底嘲弄。
有修仙者扶起漠北王将其护在身后,面色难看至极。还有人瞪向这边,呵斥道:“我们已经如你所愿出现,快停下琴音,休要再蛊惑宫人神志!”
连星茗道:“我说了,十息之内不出现,我便要屠宫。现在早就过了十息。”
“这座皇宫里的所有活人,今日都得死!”
那名修士脸色僵绿,高声道:“摇光,我知你心中有恨,你对漠北有灭国之恨。但皇宫中的宫人与侍女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宫中当值,从未参与过战事,你如今一律不顾要屠尽皇宫,只是在徒增杀障,你会遭天谴的!”
“那便让我遭天谴!”
连星茗猛地抬起眼睫,瞳色猩红含上了愤懑不甘的泪,“宫人与侍女无辜?你们现在又来说这种话,我佛狸万千民众不无辜?我佛狸的宫人不无辜?士兵不无辜?挑起战争的人是你们,破坏规则的人也是你们,而今才来与我讲大道理——当初做下那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杀人如麻的利刃,总有一日也会指向你们?!”
“富城涞之战,我国将领腹背受敌,溺死于江中,整座城池皆被屠戮!男人像草芥般被杀死,年轻女人全部被充作军/妓!氏昌城、三十二郡、钱塘溃战……战争不斩来使,战胜不辱俘虏子民,你们但凡留有三分人性,怎会让我今日势必要血债血偿?”连星茗厉声喝问道:“连云城之战,你军将领让我军主将白羿自裁,换取满城百姓逃生,嘴上信誓旦旦满口仁义道德,转面你们又屠戮连云城,说过的话根本就不当回事。”
“我皇姐带领七万士兵攻入连云城,大火焚烧数日,七万士兵与侥幸在战乱中存活的百姓活活困死于城门之前——城门为何会打不开?你们可有一个人敢出面与我对峙此事?!”
“这桩桩件件,血恨剜心!佛狸皇宫的几十条巨木悬尸,到现在都任凭风吹雨打!在我来到漠北皇宫之前,你们今夜可曾睡得安稳?”
可笑的是,在连星茗质问之时,一众修士们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面色微微发白,忌惮看着他。
连星茗胸腔起伏剧烈,眼尾缓慢爬上一抹战栗的薄红,瞳孔里撕扯喧嚣的恨意与戾气皆被垂下去的纤长眼睫盖住。
使得这双漂亮的含情桃花眼只堪堪挑起一抹让人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深吸一口气,勾唇道:“若能睡得安稳,那就祝你们从今夜起,永远长眠吧。”
说着,他空出一只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瓶灵丹,眉目凄清尽数倒入口中吞下。
修士们见之惊愕,不多时,贯穿整座皇宫的琴音变得愈加暴戾,这一次不仅仅影响了凡人,还影响了修仙者。
“用灵力封住耳朵!”有修士高声提醒众人,又呼唤身边人一起执起武器,冲向连星茗。
连星茗踏着虚空避开修士,对于迎面而来的术法攻击完全不躲,指尖重压琴弦。
铮铮!琴音仿若化为实质性的涟漪,从上而下暴冲向漠北王。
漠北王仓皇大叫:“救我。”
修士们只能半道折返去拦那道攻击,连星茗竟然连术法攻击都不躲了,这是奔着同归于尽来的啊!他们难以置信回头喝道:“你这个疯子!”
连星茗不仅不恼,反而仰头大笑出声,披散在身后的墨发迎风乱舞。
有修士结印,甩来一柄匕首。
速度极快。
连星茗并无防御法宝,也无暇施展防御结界,眼看着那匕首迎胸膛而来,他依旧未躲,指尖愤恨重重掠过琴弦,血漫琴身。
一道涟漪琴音铺天盖地,扫向对面所有的修士,两道攻击对冲而去,声势骇人听闻。
凡人们吓得躲入花坛后方瑟瑟发抖,修士们也惊慌失措,纷纷支起结界抵抗。
砰!
漠北王慌张捂住眼睛,还以为这两道攻击对冲击中,再抬头看时,却发现那尊罩住整个皇宫的金色法宝屏障被人破开一道裂痕。
一柄长约一尺的禅杖击向匕首,将匕首击打到偏移半寸,又从天而降重插/入地面!
金光铺开,虚幻的金色佛像坐落皇宫。那道暴戾琴音被佛像金身阻隔住。
禅音四起。
竟将两道攻击都拦了下来。
连星茗身形微侧, 匕首从他的脸侧掠过, 他抬手将其攥于掌心中,蹙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入眼所及,是一道背影。
里衫嫩黄,深红外衫从右往左侧裹上肩头,是佛门子弟的服饰。连星茗的角度并不能看见他的脸,可是对面的修士们以及漠北王似乎长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是佛子。”
立即又有人向佛子求助:“此人不由分说屠宫,以戾曲之音激人互相残杀,眼下宫中已经死了许多人,还请梵音寺主持公道!”
佛子?
连星茗眉头皱得更深。
他如今已经修仙七年,对于修真界再不像从前那般一知半解。
两年前,梵音寺从漠北接回一位年龄非常小的孤儿,传言此子为阿罗汉转世,与佛门有大机缘,而后佛门膜拜将其冠以“佛子”之称。
于佛像前赐下佛门法号,鉴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鉴真大师如今也不过只有八、九岁,是与连曙差不多大的年龄。他的上位让仙门百家颇为疑虑,可仅仅这短短的两年时间,他便修出了佛门的二重金身——
在大多数佛门子弟连禅意门槛都迈不进去的大环境之下,这真可谓是天纵奇才。
人们的顾虑很快打消。世人又传,佛子是观音座下一朵莲,下凡界渡情劫。
连星茗当年听闻此事,便觉得传言莫名其妙,而今见到了佛子本人,更觉莫名其妙。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佛子?
这可不是好事。
在修真界,蓬莱仙岛监管仙门百家,负责缉拿。梵音寺则是负责评判、惩处罪过。
他今天算是撞到铁板了。
周遭一片寂静。
鉴真单掌立于胸前,冲众人颔首示意。
他的声音尚且稚嫩,却包含大空无为的境界,听起来温柔极了,“阿弥陀佛,小僧途径漠北皇城,偶然发觉此地有修真界法器……”
他讲明来意。
在他说话时,众人都乖顺闭上嘴巴,眼底完全没有对于稚嫩小儿的轻视,反而毕恭毕敬。漠北王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大喜笑容,不断抚掌点头,似乎是已经逃离大难、劫后余生一般。
鉴真说完后,才柔和笑着转面看向连星茗,视线触及的一瞬,他目光微动愣了一下。
在他看着连星茗时,连星茗也在打量他。
此人年龄较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深红佛衫衬托得面庞白皙,眉清目秀。
额间一点朱砂,眼底干净柔和,流露出一丝禁欲的佛性。
方才鉴真一直都是保持着温柔的、一视同仁的笑意,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情绪变化。漠北王急切开口道:“阿弥陀佛,大师,您得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漠北修仙者参战自有梵音寺来判处,怎能让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寻私仇!”鉴真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淡色的唇瓣动了动, 呼吸停滞问:“施主是……摇光?”
“……”
连星茗自报家门时,是在金罩法器内自报家门,只有皇宫中的人才能听见他的声音。而漠北王也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连星茗的仙号。
他问:“你认识我?”
鉴真神色空白点了点头。
一旁的漠北王眼前一黑,本以为等到了救星,谁知道这救星竟然与杀星是老相识!
怎会如此?!
鉴真复杂张了张唇,继续道:“数年前,小僧与施主曾有过一面之缘。施主许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僧了。”
连星茗确实毫无印象。
他降至地面,抬步走近时语气冰凉,“我不管你是谁。但你今日最好不是来拦我的。”
鉴真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侧身一步拦在连星茗面前,为难道:“施主慎行杀孽。”
回应他的,是一道凶横的戾曲琴音,铺天盖地泼向四面修士!鉴真也不知是反应迟了一步,还是正在迟疑,总之他没有出手拦。
不少修士皆被戾曲影响,转面攻向宫人。
漠北王惊恐尖叫,掀开前袍一路沿着阶梯向上跑,“救命!救命啊!”
连星茗单掌抚琴,另一只手紧攥从其他修士那儿夺得的匕首,沿着阶梯追上漠北王——
他要亲手杀死这个畜牲!!!
鉴真这才有了动作,挥手时坐落于皇宫中的虚幻佛像轰隆隆起身,身上坠落零碎金光。
支起一道金色屏障。
连星茗撞到屏障上被结结实实拦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漠北王,胸腹中登时血气翻涌,眼底都浮现出一丝痛恨的猩红。不得已退后数步,足下踩空踉跄了一下,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线微紧、紧急之下脱出口的:“摇光,你身后有阶梯,小心。”
“……”连星茗顿住。
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个小和尚的。
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听出了鉴真语气中的紧张,眼眸微微一转,佯装重伤单膝跪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单手捂住唇,他又抖颤巨咳数声。
“他受伤了!”漠北王大喜冲周围喊:“漠北修士何在?快趁此机会杀了他啊!”
转头看向四周时,他僵住。
哪里还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修士?本护佑漠北皇宫的修士,反而成为刽子手持刀逼向主子。
他只能求助看向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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