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其声,贺允中心中已知是何人。
待人走近,他轻慢地上下打量一遍,见对方冠带整齐,而自己衣衫褴褛,不由冷嘲道:“不想堂堂吏书大人,竟这般小肚鸡肠。既已见人身陷囹圄,犹觉不够,还要将别人的儿子推入火坑。”
姜去芜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杜鹤卿笑着拍拍肩膀,示意他先退到一边。
“是他说,想见你一面。”
杜鹤卿看了眼在旁抹眼泪的贺珏,慢慢开口道。
贺允中又看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面色紧绷,咬牙道:“把这个畜生绑回去再说。”
杜鹤卿回首,朝姜去芜轻轻点了点头。
两名侍卫出了列,架起贺珏,不顾他哭喊嘶叫,便将人拖走。直至那道哭声渐渐隐没在宫道尽头,贺允中方才睁开紧闭的双目,看向杜鹤卿——
“若是来嘲讽老夫,那大可不必,老夫还急着去赴死,赶着下辈子投个好胎,你莫挡路。”
姜去芜走上前,轻声道:“杜大人,时辰不早了,今日殿下亲自监斩,莫要让殿下久等才是,大人可边走边叙话。”
杜鹤卿点点头,车轮重又滚动起来,辘辘而行,碾过一地落花。
已过了北廊半程,外廊横门北去百余步,便又是一道横门,乃平日早朝时,宰执下马处。
而旁的官员,早先在第一道门便该下马步行了。
杜鹤卿感慨道:“贺子忱,你居副相之位十余年,福气果然大得很,临到此时,也依旧是你乘车,我徒步。”
贺允中冷笑:“那又如何,今日之后,这都堂的上首之位,便该归你杜松年了,不是么?”
杜鹤卿摇摇头:“由你坐了这么多年,它已然姓贺了,从前是,往后也是。”
一直在旁随行的姜去芜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贺允中不再同他搭腔,只叹口气,费力地仰起头,去看最后一日的蓝天。
一穗一穗秋云曳空而过,许是天生裂纹,要打些补丁,又许是天喜风流,要这些浮云作锦,织就慈悲之怀。
他闭上眼,道:“杜松年,你赢了。”
杜鹤卿道:“人世论输赢,总要有个彩头,你说我赢了你,我又得了个什么?”
不知不觉间,囚车已过宣德楼,天章阁前青盖亭亭,露出一角斜飞的金檐,一只铁马孤悬,铜音伴松风,作苍凉之声。
一个穿绿服的官员匆匆跑了出来,同杜鹤卿、姜去芜二人见过礼,目光与囚车里的贺允中相撞时,又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
他靠到杜鹤卿旁边,躬着身,小声说了些什么。
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陈洹,贺允中在相位时,他奉承得最是殷勤,如今见他落拓,竟头也不回地投了他人。
望风倒的东西。
贺允中不屑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去。
杜鹤卿同陈洹道:“好,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继而,他退开两步,同囚车拉开半尺路,合袖作了一揖。
贺允中瞥见地上躬着身的影子,并不回头受这一礼,却听他道——
“子忱兄,你家公子,我会保他无虞。”
闭了闭眼,贺允中干裂的唇翕动,想开口,终是没说出句话来。
半晌,回头轻轻一看,那身朱服已然只留一个背影,朝另一头而去了。他心想,或许从许多年前山下相别的那一日开始,昔日同窗好友,便已注定了这样南辕北辙的结局。
囚车慢慢行去,在空旷的宫道上,马铃随步摇响,这声音离得远了,便有些苍渺,却依旧清脆入耳。
杜鹤卿踩花而去,与之相悖而行。
却忽然觉得身后的声响很是耳熟,似于茫茫中将他拖拽回许多年前的一日。
他站住脚,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家父忽发急病,他自白鹿书院告假返乡,青城山云雾缠足,贺允中一直送他到山脚下,手中牵着的那头青牛,便在崎岖山道间回响着这样的铃音。
很多年里,噩梦缠身,但这样的铃音一响,他便能得几分安心。
彼时贺允中一身青色布衣,满身少年意气,驻足山下,朝他作一长揖,道:“贤弟,珍重。”
再一回看,那押送囚车的队伍已过了宣德门,缩成一个小小黑点,仿佛没入天涯一角,而百尺宫道海棠铺锦,满地雪白间印着两道辙痕,绵绵无绝期。
他站住脚,轻声道:“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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