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独女,也不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在我出生以前,我曾有个哥哥,但他在四岁时候夭折了。”千西看着他,一字一句,“因为身子太小了,烧掉以后连骨灰都没剩下,这世上没有一点我哥的痕迹。”
他垂下头,被她捧起,“生命不息才是意义追溯的根本,创造历史的的并非尸体,都是想要拼命活下去的人,你看着我——”“只看着我,别去想那些责任,军队的,”他的眼神躲避几番,最后停留在她面上。
“政府抛弃了你,根本不值得你再去拼命,为了我,为了你的家人,跟我走吧。”
他的神色有些流转颠沛,不是因为她要他逃命,而是,他自觉自己一次,又一次得辜负了她的期望。无论哪一次,他都做不到满口自如地答应她。
千西使出了杀手锏,“你在十八岁那年,救过一个骑自行车落水的小女孩,对吧?”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那个报纸上刊登的,你不是撇过一眼吗,你忘记了我,十年后,在吉原你又再次救了落水的我。”
此话一出,他不免震慑。
再次的,千西说,“我们到国外去,你可以帮助日共,战争就要结束了,天马上就要亮了。”
“跟我走,好吗?”
她的眼里亮晶晶的,是忍住的泪花,柔情之后,情深意切,溢满恳求和诱哄。
他真的幻想过与她骑着马,奔跑在瑞士那片草地上的情景,自由的小鹤丸,没有战火的广阔的绿地,幸福的叁口之家。
他是真的动摇了。
送死毫无意义,活着却有无限希望。
千西再说,“如果你不肯走,我也不走。”她可不是开玩笑,“我说过了,要陪你走完这条路的。”
他起身,避开,“别犯傻了!”
千西拦住,仰起头,坚定而有力的,“我说到做到!”
天亮了,日出升起,日光横贯在二人之间,逼视流逝的时刻里,藤原最终服了软,“好。”
......
一夜无眠的何止是他们二人,待二人出来时,美惠子就抱着小鹤丸从饭厅赶过来。
千西对她点点头,美惠子喜极而泣,松了口气,心中宽慰无比。藤原没说什么,接过越发胖了的鹤丸,“先去吃早饭。”
阿姐随后得知,虽然有些意外,但基本也是接受的,“什么时候走呢?这件事得神不知鬼不觉,”阿姐忐忑得很,宪兵太厉害了,时常打压叛徒,多少人去了大牢再也没回来。
千西接话,“明天上午九点零叁开船,我提前多买了一张船票。”
阿姐点点头,算道,“从这里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啊,要不,今晚你,”阿姐斟酌着,“你今天就和——”
藤原说,“我得先安排好你们,还要见一下大岛,送完她我还会回来。我们说好了,”他看向千西,陈述,“到港口会面,然后一起上船。”
千西颔首,“嗯!”
等二人走了,阿姐还是觉得不真实,对母亲怪道,“太郎真的会跟她走吗?这不像是太郎会做的。千西小姐是如何劝动的呢?”
美惠子淡笑,“我也不知道,千西很厉害啊,你忘了之前太郎在哈尔滨?”
孩子要阿姐带着回去院里玩儿,调戏声传出,美惠子的淡笑隐去,却有一丝忧愁。
真的走倒也好了,怕就怕这是他的权宜之计,是他的障眼法。待他一回来,定要好好问一问,哪句话是真,哪个字是假。
广义同美惠子一样,十分好奇,“他答应了跟你走?”
千西点头,“亲口应允的。”
广义不信,“那你信吗?”
千西这次信。
“他做不到的事,从没对我应允过,他,应该不会骗我。”如果他敢骗她,她会恨他的,真的会恨的。
.....
千西的车马上就要开到港口通行处,生怕他不来了,怎会不来了,他答应的,远远地看见升腾的蒸气冲天。
伟岸的巨轮身躯停在浩浩荡荡的大洋上,即将通往瑞士。行人乱麻上下运作,正如千西的情绪。
她甫一被接下车,四处张望,大喜,藤原在向她招手,她对广义道,“你看他来了,他不会骗我!”
迅跑几步,藤原张开双臂将她身子接住。
广义提着父女两人的行李,有些吃力,经过时,发现他没有带行李,身后不远处停着两个人,于是问,“你的行李呢?”
千西听闻,从他怀里出来,张望,“对啊,你的行李呢?”
他温笑,而后摇摇头。
千西表情一滞。
“可,可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我骗了你。”
他的确是堵上之前全部的信任,来骗她这一次。
“忠君百年,信志长久。”他念,“这是我父亲自我十岁那年传刀所言。藤原自祖上便没有出过一个逃兵。到我这里,也不可以。”
千西内心震颤,木头般呆愣原地。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她或许早有预感,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他爱着她,爱愈深,弃愈痛。
她的眼眶泛红,他的又何尝不是。
藤原信岩让自己把汹涌的眼泪逼回去,“日本亡了,多少小鹤丸就没了故乡,你也没有家能回了。我上战场,不再为国、为君而战,而是为后代,为子民!我要守护这片故乡,给你们留条后路。”说罢,他还扬起一个酸涩不已地笑容。
听他把话逐字逐句说完,她绞痛的心,猛然一紧,脑中一片争鸣的空茫。点点冰晶划过她苍白的面容,随港口的风冷然化在繁闹萧条的空气里,烟消云散。
“你不能丢下我……”
她仓皇失措地抓住他一只手,“船要开了。”他摇头。
广义将将来拉她,千西不肯,
她反抗得撕心裂肺。
藤原早想到这局面,挥挥手,那身后的两人上前,帮着广义把她往船舱上拖。“晚上切记不能吃太多。”他静静看着这一切,任由他们被分开,苦笑道,“遇上风浪会吐的。”
广义茫然,“这.....”
“别担心,他们是我的人。也要去瑞士,一道吧,路上有什么需求,可以跟他们提。”
千西大声吼——我不走!我不走!掰住他的那只娇小的手,在这两个大男人的作用力下,终究是徒劳得松掉,“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他最后碰过她温良的指尖,嘴角一抿,尝到了咸湿。看着她被压进船舱,消失不见,心下绞痛不已,默念,“西西……”
当着广义的面,这个男人,哭了。
邮轮在大西洋和波罗的海上匀速航行,海鸥伴在凄美的紫红夕阳归途中鸣叫,千西在舱内,只望着那一轮夕阳中隐约的一弯半钩。
那是月亮。
......
在这座隔岸的荒岛上,他时常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亲情,爱情,友情始终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无论这些人有多多舍生忘死,要粉身碎骨去为国尽忠。
他们对家乡对亲人,仍旧有着最简单的思念和牵挂。可惜这么点未曾泯灭的人性,最终也无法改变什么,战争的残酷时常让人忘了,自己还是个人。
昭和二十年,四月,硫磺岛沉没,五月二十日,冲绳即将对登陆的美军发动第叁轮夜袭,集结了所有兵力,藤原冲锋在前,他抽出刀来,等待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整。
还有最后的叁十秒,对岸的故乡望不到了,昂起头,月生空中,冲绳岛的月光,原来也可以这样亮。
指针滑过十点字,指向零点,一切都归零,他扬起刀,上头的白色御守随之滑动,西西,今晚的月光不错,是不是?
西西.....西西.....
“啊!”千西自瑞士家中的卧室惊醒。
窗外雷声呼啸,正大雨倾盆,虚脱得坐起身来,摸摸额头,发现满头得大汗,一声雷鸣,印在窗上的树影被照得形状可怖,她心脏一窒。
是噩梦,梦里有谁在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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