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的万城,霓虹依旧,楼台亭阁在高楼大厦之间,红灯笼与琉璃屋檐比钢筋玻璃更占据主流。
宫理趿着拖鞋,拎着一袋满满当当的炸串,撑着伞在楼阁大厦之间的胡同老路里走着,雨水淅淅沥沥,她抖了抖伞面,在路口的一家卖卤味的店里,又买了两个兔腿。
从斜坡往上走去,越往胡同深处路灯越少了,一些御剑飞行的不知哪个门派弟子们,正带着一点窥私欲从下城胡同头顶低空掠过,甚至还有几个从门派内刚刚下班,嗑着瓜子,直接把瓜子壳随手扔进人家的院子里。
宫理压低帽檐,把口罩往上抬了抬,手朝天上对他们都比了个中指。
一道黑影,从墙头掠过,瞬间消失,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过她也已经不是这地方的片儿警,自打灵气复苏之后这七八十年,各种逆天的成神的行侠的魔道的,都在本来大家丧着上班赚钱的时代出现,从那之后谁还能安心坐格子间,都想着逆天改命。
这些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有,治安已经因为几大门派的专权乱到不行,所以她也见怪不怪了。
昨儿她邻居家门口就挂了个亮灯牌子,写着什么“二十八天突破筑基营养粉,草本精华,西盟专利”,她也管不着,只能因为夜里太晃眼从窗口弹出去个小石子儿,把那发光牌给打烂了。
她拎着炸串哼着歌,雨越下越大,快走到她家那条黑漆漆的小巷附近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哀哀的、低微的叫声,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能呜咽而去。
宫理皱起眉头,看到在邻居家那块打烂的牌子前头,一只猫或者小狗,正肚皮起伏着,趴在雨中的地面上哀叫。
她走过去,到了近前叫了声“咪|咪”,那“猫儿”的脸缓缓地有点可怜兮兮的转过来,她才发现不是只猫。甚至也不是狗。
犬科动物,更像是狐狸。
但毛色在灯光下不像是黑色,反而是那种深青色,皮毛湿透,耳朵垂搭着,后腿上一道可怖的伤痕,皮开肉绽,甚至连肚皮和前爪上都有伤疤。
它体型并不是很大,看起来还没成年似的,也是偏瘦的,只是雨水让毛发湿透,看不出来这瘦是因为成长期还是因为营养不良。
她凑近了几步,但跟那青毛狐狸大概还保持着五步的距离,蹲下来看它。
它湿透的睫毛抬起来,露出了在路灯下漂亮的像金珠子似的眼睛,身上抽噎似的快速起伏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宫理。
宫理在炸串袋子里挑挑拣拣半天,虽然她知道狐狸更爱吃肉,但实在是不舍得把炸串里的鸡柳给它,纠结许久选了个鱼丸,还只是从上头拔下来一颗,朝那个狐狸扔过去:“吃吗?”
那鱼丸上头还有甜辣酱,又在雨水里滚了一圈,终于滚落到了狐狸脚边不远处。
它看着那个鱼丸,过了一会儿撑起身子来,想要够那个鱼丸,却露出了肚子上的旧疤痕来。
宫理愣了一下。
狐狸没能撑住,还没来得及接近鱼丸,就又爪子一软落在了地上,雨水更大了,浇得它睁不开眼来。
宫理走进了一些,蹲在它旁边,将雨伞往它上方倾斜一些,堪堪遮住了密雨,狐狸看了雨伞一眼,又看向它,受伤的后脚努力地蹬了蹬,想要朝她爬过来。
宫理却掏出手机,看着它拨通了电话:“您好,是北胡同警局吗?”
狐狸湿漉漉的金色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想要警察的帮助,更想跟她回家,却没想到宫理开口道:
“嗯,这里有个犬科妖类,正在伪装受伤小动物在街道中碰瓷,啊目前还没有他的同伙出现,让我转账汇款或者购买治疗药物,但这种行为也算违反社会治安条例与意图实施诈骗吧——”
狐狸金色瞳孔猛地一缩,往后撤了撤,但仍然不死心地发出又软又弱的叫声,甚至喉咙里呜咽两声,脸埋在爪子上头抬眼看她。
宫理抓住伞柄:“长相?那看不出来,青色狐狸,修炼时长不清楚,是化妖还是天妖也不太看得出来,大概成年了吧。受伤倒是真的挺重的。”
她忽然眼疾手快的抓住了狐狸受伤的后腿,那只青毛狐狸还以为宫理要看它伤势,弓起身子来舔了舔伤口附近,却没想到她忽然提起它后腿,朝上头拉扯露出它尾巴根——
狐狸:“……!!”
它还没来得及反应,宫理就道:“公的,我都看到蛋了。”
狐狸立刻浑身炸毛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就要翻身咬向她的手,宫理像是对付这种坏脾气小动物早有手段,迅速抽回手来,而后又朝它脑门上一弹,它疼得朝后滚过去,四爪直立,尾巴僵直,金色瞳孔直勾勾盯着她。宫理才发现,它体型比一般的狐狸还要小不少,看起来跟个幼犬似的——似乎是故意为了显得可爱,把自己化形得更小。但四肢明显很有力,表情困惑又恼火地死盯着她。
电话那头,警局的熟人还在问,宫理笑了笑:“我也是以前被骗过,就看不惯这种行为嘛。行,我给你拍个照,你帮我立个案,回头查查附近监控,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碰瓷到我头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正要去给这小不要脸的东西拍张照,只见它突然一路狂奔,从路过的一辆卖柠檬水的车下头窜过去,飞速跳上墙头消失了。
……这哪里虚弱了啊?!
宫理也没想去追,只是有点可惜自己扔地上那颗鱼丸,对电话那头道:“算了算了,他跑了。哈,最近真的有很多猥琐男妖变成小动物骗人啊。唔,我嘛……我现在在治安总署也不能算是高升吧,也就是个出任务的小角色。嗯嗯,任务的事儿确实不能说,抱歉啦——”
她打着电话,拎起炸串,继续趿着鞋子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小小的四合院随着她进门亮起灯来,远处的一棵缠满了灯条和广告横幅的梧桐树上,青色狐狸的身影藏在玫红色与亮蓝色的灯条之间,湿漉漉的爪子踩在树干上,看向那院子里亮起的灯光。
她院落的屋瓦很容易被踩出声响,而宫理又是很警惕的性格——它正是知道,所以才不敢走上去,只能远远看着。
直到时间不再允许,它低头舔了一下大腿上货真价实的伤疤,恋恋不舍的转过头去,轻巧地在枯死的树干之间跳跃着,一直跳进胡同区外部。
它跳跃力远超过一般的狐狸,轻轻松松从屋瓦跳上天桥与天桥旁边的升降梯,然后进入高档酒店的停车场,轻车熟路地奔向消防梯。
这家有些空旷的酒店里,已经因为深夜而安静,没人注意雨中的消防梯上,有一只狐狸在轻巧快速地爬过台阶,直到它爬到高处,蹲在消防梯的围栏上,看着最靠近消防梯的那扇客房的窗户。
窗帘随着风雨飘摇,围栏距离窗户十几米。
它却后腿轻轻一蹬,优雅的身形就撞开纱帘,跃入房间中。
房间地面上几个湿漉漉的爪印和尾巴尖滴下来的水珠之上,那只狐狸却逐渐变大,黑雾腾地一下从它身上炸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纤细修长的赤|裸少年——
或许不应该说是少年了,他看起来已经在往青年的趋势发展,但脸上还有点没长开的弧线,似乎这几年只是身量抽高,腰窄腿长。脑后一根细长发辫,辫梢上绑着银环,与狐狸耳朵上的银环一样。
耳朵机敏地立起来,耳朵里有厚重细密的软毛,时不时还会因为中央空调的冷风而抖一抖。
他大腿上有一道略显狰狞的伤痕,看起来刚受伤没多久,但他并没有着急去处理伤口。四下无人,他也习惯性的将尾巴圈到前头来遮羞掩盖,快手快脚的从床上拿起短裤穿上,才有些迷茫地坐在床边。
他撑着的手边,是摆在床铺上的一整套衣物。他在化成狐狸前脱下来的。
柏霁之看了那套衣服一眼,他甚至还买了一套有点中式风格的西装,旁边有折叠好的雨伞。但他竟然没有勇气化作人形去见她,而是又故伎重施的……
柏霁之重重倒在床上,任凭风和雨水穿过窗户吹进来。他是这个套房的长租客,但房间里并没有他住过的痕迹。
大概在一个多月前,柏霁之听说消失许久的宫理回来的时候,才定下了套房,这也不是第一次他脱掉衣服,化作狐狸,从窗户跳出去,远远地看她的院子了。
柏霁之拿起西装口袋里的瓷瓶药粉和自缝合式绷带,咬牙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拿起绷带,将类似拉链两边一样的胶布,贴在伤口两侧,很快,那些薄薄的锯齿状的类似拉链齿的尖端,喷吐出类似蚕丝蛛网一样的细丝,紧密交织在一起,覆盖在了伤口上。
然后整个胶布和蚕丝都随着体温变成了硅胶状的肉色,他伤口里的渗血和血腥味,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就是药粉里有古栖派的法力,与他天生半妖的体质有冲突,每次都能极快愈合,却也让他感觉伤疤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样。
柏霁之对这种疼痛有些无法忍受,他从另一边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老式的随身听,随身听上插着连线式的耳机,耳机线漆皮都有些斑驳了,他把耳机塞到耳朵里。
随身听上还有一些很傻的表情包贴纸。比如一个卡通人物拿着警|察证手指着,旁边是几个字“就是你小子不给加班费?”
还有一些“早日暴富”“我就是爱加班的M”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贴纸。
贴纸的塑料皮也卷起来,他手指小心摩挲过去,显然这不是他会用的东西。这几年被罚跪或者是软禁的时候,他会偷偷地塞在耳朵里,耳机线藏在外套下头,在他耳朵还没恢复的时候,垂着的大耳朵正好遮住,没人会发现。
现在不太行了,立耳里塞着耳机太显眼了。
不过这里面除了前主人存进去的许多聒噪的歌曲和一些说话声外,还有大段他自己的声音。
柏霁之平躺在床铺上放着以前的录音,细瘦结实的腿因为疼痛而微微抽动,但抵不过他心里的五味杂陈,他实在是不想去关灯,就只穿着短裤裹着绷带,手搭在眼睛上静静躺着。
随着疼痛缓解,他尾巴在短裤后方挂扣尾巴洞的位置轻轻摇晃着,点开了磨掉漆的录音键,在开始录了好久的雨声之后,才翻个身吐出一口气:“……都没看清脸。戴着帽子和口罩,要不是走路姿势就跟半夜起床倒垃圾似的,我都认不出来……”
“以前还是个有爱心的家伙,现在就真是个混蛋。或者说本来就很混蛋。唔……这句话不算数。”
“吃那么多辣椒,辣死她算了,而且就给个鱼丸,真抠。她到底认没认出来,是因为我立耳朵了吗?不过这几年毛发颜色也深了,没有以前那么浅的青色了……她不会经常遇到碰瓷的吧?呃好像是这几年看新闻,不少妖会入室猥亵或者抢劫……”
柏霁之不是第一次这样对着随身听的录音自说自话,他说得很小声却也很顺畅,突然想起宫理拽他后腿的事儿,激动地时候音量也高了一些:“她才是猥亵的那个呢!”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