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康年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牢房中关着的亲眷们,心底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们争那个位置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他们以前没有吗?
如今搭进去三族老老少少,上下几百口的性命,真的值吗?
即便晋王成功了,那也是孤家寡人,傅、夏两家都断子绝孙了,这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身为晋王的舅舅,从成贵妃入宫那天开始,他们傅家就没得选了,只能站在晋王这一边。
事到如今,他倒不后悔,只是觉得愧对列祖列宗,还有受到牵连的老妻儿孙们。
踏踏踏……
脚步声在寂静的牢房中响起。
前阵子受刑最多的晋王世子等人已经抱着膝盖,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了,生怕又是来拉他们去用刑的。
晋王妃惊恐地望着声音的方向,唯恐又是庸郡王那个恶魔来了。
很快,一道赤色罗织的官袍出现在视野中。
晋王妃抬头,惊讶地看着陈怀义,一时之间忘了言语。
陈怀义略过她,走到傅康年的牢房门口,冲身后跟着的狱卒点了点头。
狱卒连忙上前打开了锁。
听到锁链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傅康年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陈怀义身上绣着锦鸡的红色官袍。
只一眼,他便肯定了先前所有的猜测。
陈怀义早投效了太子,如今太子登基,他也官复原职,甚至作为新皇的嫡系,恩宠更胜一筹。
陈怀义踏入牢房中,挥了挥手。
很快,一群侍卫鱼贯而入,搬来了一张小木桌,还有好几道好菜,一壶酒,两套餐具,两个小凳子。
傅康年看到这些恍然明白了什么,缓缓起身,走到了桌子前。
陈怀义对狱卒说:“解开链子。”
“是,陈大人。”狱卒连忙拿来钥匙,解开了傅康年手脚上的镣铐铁链子。
傅康年活动了一下手脚,笑道:“很久没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今日托了陈大人的福。”
说完,他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赞道:“好酒,是梅花庄好几十年的陈酿吧?陈大人终于舍得将这坛子酒开了。”
陈怀义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傅康年各倒了一杯:“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我的那坛酒吗?今日就喝个够,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傅康年举杯笑道。
两人吃菜喝酒,随口闲谈两句,聊的都是从前的一些小事,或是吟诗作画之类的事情,绝口不提时局和其他。
但一切又都心照不宣。
傅康年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顿饭,能在死前畅饮一番从前惦记着的好酒,做个饱死鬼,也算是老天爷对他不薄了。所以哪怕心里堵得慌,没什么胃口,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将饭菜吃进了肚子里。
两刻钟后,小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完了。
陈怀义放下了酒杯。
傅康年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了,扯了扯嘴角,笑道:“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陈怀义站起来,朝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陛下仁慈,晋王世子和三家十岁以下的孩童皆会赦免,今日就会将他们放出去,交由陛下安排的人抚养长大。”
傅康年震惊地望着他,激动地打翻了小桌上的酒杯:“真的?”
旁边正竖着耳朵听两人谈话的晋王妃也抱着胸口,激动得又哭又笑,等反应过来,她跪在地上,对着皇宫的方向,不停地磕头:“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这样她的一双儿女都能活了。
经过这么一遭,她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什么皇位,什么未来的太子,这些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若有来世,她再也不要嫁入皇室了。
其他牢房得知消息的人也是又哭又笑起来。
笑是因为,本以为全家都要死了,没想到还能留下几根小苗苗,哭是因为他们知道今日便是他们的死期,从此以后,与亲人们将会永远的天人永隔。
傅康年也激动得眼眶湿润,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谢皇上隆恩!”
陈怀义摆了摆手,示意狱卒去将这十来个孩子带出去。
孩子们哭哭啼啼,不愿意与大人分开,可这是他们唯一的活命机会,大人用力将他们推了出去。
等孩子都被带出牢房后,天牢中总算又恢复了宁静。
陈怀义挥了挥手,一群侍卫端着汤碗过来。
“陛下开恩,给你们一个体面的死法!”说完,他背着手出了牢房。
背后传来一声声的低泣。
陈怀义没有回头。
他站在天牢外面,等了一会儿,侍卫过来汇报:“陈大人,都已经喝下了药汤,全部死了!”
“再查一遍,不得放过任何漏网之鱼。”陈怀义叮嘱道。
侍卫又进去挨个探查了一遍,回来后向陈怀义禀告了情况:“每一个都确认了,没有任何的呼吸。”
“好。”陈怀义点头,看向了一旁殷勤小意的狱头,“将半个月内,所有看管接触过三家囚犯的狱卒名单交给我,人也提过来!”
狱头愣了一下:“啊,可是,陈大人,这……天牢中的狱卒几乎都在这段时间值过班,这……天牢就没人看管了。”
陈怀义说:“无妨,这支侍卫借给你。这是陛下的旨意,这批狱卒中,有人帮傅康年等传递信息。”
狱头见事情很大,赶紧点头:“是,陈大人。”
陈怀义将狱卒全交给了刑部调查。
当天,便有两名狱卒在刑部的大牢中自杀身亡,顺着这两人往下查,又挖出了几名晋王一派的探子。
***
办完了这趟差事,陈怀义回宫向刘子岳复命。
刘子岳点头:“我已让冉文清将这批孩子带走,陈大人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对于这批孩童的去向刘子岳早有安排。
晋王世子软禁起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不会给他学任何东西的机会。此外,一同软禁的还有晋王的生母成贵妃,他准备用这两人朝晋王喊话,派人去劝降晋王。
晋王肯定不会答应,但能拖一拖也是好的,大景这千疮百孔的现状,不适合现在就打仗。
而且如此一来,传扬出去,可以彰显他的仁德,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至于其他的孩童,两岁以下,完全不知事的,他让冉文清派人秘密送出京城,给一些偏远落后又不能生养的农户抚养。两岁以上逐渐开始记事的,都软禁起来,每日教他们一些忠君爱国的思想,不让他们学习其他的。
长大了,这些人要么愚忠于朝廷,要么是没什么才干的普通人。
届时,晋王早不在了,他们这些人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只能老老实实当个普通百姓。
这些孩童好解决,现在当务之急的是要排查宫里哪些是晋王留下的探子。
皇宫里成千上万人,想要从中找出晋王的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肯定不是一两日就能完成的,刘子岳将这个重担交给了陶余,让他慢慢查。
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排先帝的葬礼。
其实葬礼的规格流程,早有先例在,礼部那边有章程,照章办事即可。
但问题就在于,户部没银子。
打仗将国库的银子都掏光了。
皇帝驾崩,葬礼按照规矩得花几十万两银子不可,还有新皇的继位典礼,也得花个几十上百万两银子。
两项一相加,怎么也得上百万两。
西南还不稳定,连招募士兵的银子都没有,军需也很紧缺,这时候再额外花个上百万两,刘子岳觉得实在是不划算。
但先帝毕竟是皇帝,他的葬礼规格若太普通,难免会有人觉得是刘子岳不孝,传出去刘子岳的名声可能不大好。
若换了个皇帝,可能就遵照规矩办事了,左右也不是自己掏银子,何苦背上骂名呢。
但刘子岳并不在意这个名声,他从当上皇帝开始,就决定做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一个革新的皇帝,一个打破既定规矩的皇帝。不然若还要老老实实被什么死人规矩压着,那这个皇帝当得多没意思。
而且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没了,何必还劳民伤财,花那么多钱去举行葬礼,陪葬一堆稀世珍宝呢?这些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摸金校尉们,死后也不得安宁。
所以当礼部呈上来景悼帝的葬礼安排时,刘子岳扫了一眼,好家伙,密密麻麻几十页,真够折腾的。他抬头问下方的宣近文:“宣尚书,这中间的某些环节可否缩短或是省略?”
宣近文愣住了,他真的没想到陛下连装都不装,就直白地说要砍掉先皇葬礼的某些环节。他连忙劝阻道:“陛下,这怕是不妥。这是□□时留下来的规矩,咱们礼部也是照着规矩办事。”
规矩?规矩最后不也是人定的。
刘子岳将册子放到一边,问了个直击核心的问题:“宣大人,你估算一下,葬礼总共得花费多少银子?”
“这……”宣近文愣有些为难地表示,“陛下,微臣只负责葬礼的各个环节,关于开销方面,微臣也不清楚,这得问户部,核算划拨银子这事归户部管。”
刘子岳已经将柯建元召了回来,便看向了他:“柯侍郎,你们户部现在就算算大概需要花多少银子。”
“就在紫宸殿算吗?”柯建元吃惊地问道。
刘子岳点头,还让人拿了桌子、笔墨纸砚、算盘等物过来。
大臣们一开始很好奇,因为在威严肃穆的紫宸殿算账真的是一件很新鲜的事。
但没多久,那种新鲜感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聊。因为大殿中,他们也不好喧哗,也没个座位,枯站着看人算账,又有什么意思呢?时间久了,腿都酸了,尤其是很多大臣都不年轻了,四五十岁的都不少,天没亮就进宫议事,哪吃得消啊。
于是有大臣向刘子岳进言:“陛下,户部算账这事恐还需得时间,不若让柯侍郎他们回户部算,等有了结果再议,咱们先说其他的吧。”
刘子岳却不答应,而且还说了一个无法让大家拒绝的借口:“这怎么行,先帝还等着入土为安呢。这账目和银子一日没搞清楚,先帝就无法下葬,这眼看春天来了,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可拖不得!”
这要是反对那就是不着急先帝的葬礼,就是对先帝不敬。
这么一大顶帽子,谁敢戴。
于是一个个也不吭声了。
可等啊等,户部这账目也算得太慢了,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算完,两个时辰过去了,大臣们都是又累又渴又饿,可看上面的皇帝都没有喊累喊饿的意思,他们也只得憋着。
只是这样也太让人难受了。
看着他们左右腿交替,换来换去的,刘子岳终于大发了慈悲,说道:“诸位大人若是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儿,再等等,朕想应该快了。”
连站好几个时辰,腿都要不是自己了,如今大臣们也顾不得坐在地上不体面这事了,袍子一撩,席地而坐。更有算术好的,自告奋勇,想要帮户部算账。
柯建元连忙拒绝:“不用了,就快好了。”
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是天籁。
众位大臣都渴盼地望着他,等着他们户部解救大家于水火中。
午时四刻,户部总算是算出了个大概。
柯建元拿着单子向刘子岳报数:“陛下,按礼部的清单,葬礼需得花费五十六万两银子左右!”
虽然早料到不便宜,但听闻这个数字,刘子岳还是忍不住牙疼。
可真贵啊,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刘子岳又问:“国库里现在还有多少现银?”
提起这个,柯建元就头痛,苦笑道:“回陛下,还有八十万三千两银子。”
那个用铁铸钱的计划随着庸郡王的羁押,自然是不了了之。
“这笔银子有什么用途,需得撑到什么时候?”刘子岳问道。
柯建元细细数道:“各衙门每个月的开支,西南战事也需要银子,还有陛下您的登基典礼,大婚所需,估计都得从这笔银子中出。”
这么一笔钱,远远不够。
大臣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刘子岳客客气气地对宣近文说:“宣尚书,你也听到了,如今国库空虚,银钱紧张,恐难以为继,需得开源节流,减少能减少的开支,朕想父皇在天之灵,必定也能理解这一点,你看看葬礼中的哪些环节可以略去?”
宣近文不大乐意,新皇初上任,就驳回了他的奏折,这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
而且他也是按照前几代帝王去世后的葬礼规格制定的这份清单,减哪一项他都觉得不合适。
“陛下,明帝葬礼花了六十三万两白银,睿宗葬礼花了四十五万两白银,代宗葬礼花了八十四万两……如今物价较之前几朝上涨了不少,这已经是极为节俭的方案了。再减下去,恐会招来非议,怕是不妥。”
刘子岳看向其他大臣:“诸位爱卿怎么看?”
其他大臣刚才已经被刘子岳搞得灰头土脸,这会儿不敢再轻易接话。
“这,陛下,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即便要略去某些环节也得仔细考量后才能定下来。”大臣们道。
刘子岳瞥了对方一眼,笑道:“王大人说得是,这样吧,你们下去好好考量,最好将这笔银子的出处也考虑清楚。诸位大人都知道,国库空虚仅剩的那笔银子是要留作各府衙的经费和俸禄,若是动了,那可就得苦一苦各衙门了。”
闻言,包括宣近文在内的所有官员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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