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读过一句话:孩童的恐惧,要用一生来弥补。
他想,他大抵也是其中一员。
只不过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与仇恨。
杀死母亲的仇恨,对小荔枝的爱,足够成为支撑他一生行走的动力。
所以当明镜台刚成年接手悬镜集团,晏洺席找上门时,他没有拒绝晏洺席的提议。
对污染进行研究和搜集,然后一举消灭现实世界所有的污染能量 巩固界壁,将第一世界完全挡在界壁之外。
明镜台对污染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
让污染能量通过缝隙进入现实,只是计划实施其中一个阶段,是为了利用污染。
但是,晏洺席却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他想要污染能量成为人类的奴仆,就像人类对石油和天然气的利用,对火焰和机械的依赖。晏洺席想要利用污染,让它成为新一代的能源。”
明镜台嗤笑:“想法是好的,未来科技集团也有实力支撑他的计划成为现实。可晏洺席,不了解底层人心。”
“晏洺席生错了时代。”
明镜台漠然道:“如果他早生四千年,以他对人心的煽动,他足以成为神。如果他晚生四百年,等现实的颓败初现端倪,他可以成为救世主,为所有人爱戴敬仰,著书立传。”
“但他偏偏生在了这个时代。”
有计划,有视野,也有技术。
但偏偏没有实现的土壤。
在明镜台看来,晏洺席不是个合格的商人,更像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带有神性的悲悯。
悬镜集团,是因为明镜台的仇恨而存在,它的行事导向也很明确:利益。
可未来科技集团,却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存在,一切的指向只有共同的核心:能否将人类导向光明平和的美好未来。
“没有人能读懂晏洺席,所以,他的理想最终也一定会破裂。”
明镜台漠然道:“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让晏洺席成功。”
晏洺席不在现实世界,那他留在现实的下属就只能按照他的计划实行,一旦出现与计划不符的突发事件,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未来科技集团在没有晏洺席指挥大局的情况下,只能自己尝试挽救。
到那时,明镜台的对手就不再是晏洺席。
而是未来科技集团的那些人。
没了晏洺席,明镜台就无所畏惧。
没有人能比得上智多近妖的晏洺席。
哪怕是那些他亲自挑选出的下属,也根本不被明镜台看在眼里。
所以,明言必须死。
“那你呢?”
明镜台皱眉:“我问过调查局,你不是和祈老板一起去了第一世界?”
为此,明镜台还和林不之在电话里动了怒气,认为不应该让小荔枝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但林不之只笑眯眯回了他一句:‘明助理,知道你对他的限制吗?如果知道,他会对你说什么?’
然后明镜台就强行冷静了下来。
这也是明荔枝所不知道。
但不妨碍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晏洺席劫持了枫副官。”
明荔枝平静的向他哥丢炸.弹:“晏洺席还开启了衔尾蛇计划,准备杀死他亲妈,让第一世界的能量悉数倾倒向现实,在庞大能量对冲中实现两个世界的融合。”
“我是老板的备用计划之一,所以,杀死明言的任务,只能成功。”
明镜台被小荔枝短短几句话炸了好几次,半晌才消化完话语中的信息量。
“枫映堂。”
明镜台眼眸暗了暗:“终究还是……”
“BOSS。”
秘书躬身:“技术部那边已经成功破解实验室防御系统,只等您下令,十分钟内可以完成对明院长所在的核心区域解锁。”
明镜台毫不犹豫点头:“解锁。”
整个实验室内外都被明镜台的人扫荡一空,满地横尸,血流如河,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未散的硝烟在实验室内如飘荡的薄雾。
在明镜台的命令之下,雇佣兵快速集结成一股力量,在技术部的配合下,向核心实验室发起猛攻。
“轰!”的一声巨响,足有三米厚的铅板大门被打开。
实验室内,众人闻声转头,在看清从弥漫烟雾中冲进来的雇佣兵时,顿时被吓得赶紧高举双手,做投降姿势。
而不远处,明言瘦削的背影缓缓出现在明镜台的视野内。
明言对周遭的混乱恍若未觉,全身心投入到手中的计算,演算的草纸堆了一沓又一沓,凌乱堆在桌子上,地面上。大型计算机也在超高算力的运行中,不断有提示音响起,屏幕上一行行数字快速划过。
而明言的计算和思考速度,竟然与超级计算机也不相上下。
他坐在计算机之间,没有任何温度或者人类的情感,只有冷漠理智的计算思考。
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是计算机的一部分。
明荔枝看着这样的明言,不由鼻尖一酸,湿了眼眶。
好像,在他生命中记忆的最初,明言就已经是这样的形象了。
很多认识明家许久的人提起明言,都会叹息着摇头,说当年明氏夫妇,可谓神仙眷侣,谁成想明悬镜竟然一朝出了那种事,明言也疯了……末了,他们总是会说:谁能想到,如今这副模样的明院长,曾经也是有过温情岁月的。
明荔枝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记忆。
对他来说,好像从一开始,明镜台就是父亲,母亲,哥哥……
哪怕对母亲,他的记忆也只剩下温暖的怀抱,低下头时温柔的笑脸,还有轻轻哼唱着的安眠曲。
可除此之外,其他所有对母亲的印象,都来源于其他人的话语和回忆。
明荔枝站在实验室门口,仿佛脚下生了根,僵硬得难以动弹。
明镜台率先迈开长腿,走向明言。
实验室内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研究员,明镜台没有杀了他们,而是摆摆手,就让雇佣兵将研究员们捆了起来。
雇佣兵们气势汹汹搜查整间实验室,想要冲到明言面前拿走他的演算草稿。
明言却只掀了掀眼睫,冰冷低喝:“滚。”
扑面而来的汹涌气场如海啸,瞬间惊得雇佣兵们心下一凉,难以言说的恐惧升腾。
“去做自己的事。”
明镜台平静走过来:“这里交给我。
雇佣兵们顿时如蒙大赦,赶紧跑开,远离明言。
“明院长。”
明镜台在明言面前站定,垂眸看向他手边压着的演算草纸:“不担心自己的命吗?”
“是不是很有趣?十八年前,你没在意过的生命,现在却要来拿走你的命。”
明镜台沉声问:“有什么感受。”
“很吵。”
明言头也不抬,冷冷道:“想杀我?等我算完。”
冰冷枪口就抵在明言额头,他却不屑一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高速思考中。
在明言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两样。
一个是污染。还有一个,是明悬镜。
至于明镜台或者明荔枝?
哪怕是他的孩子,他也不在乎。对他来说,明镜台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明荔枝眼神复杂的看着明言。
这是……他第一次,以明荔枝的身份,站在明言面前。
之前是也曾在调查局有过相遇,但那时,都只是以明助理的身份。在明言眼里,他也如空气一样透明,除了“商南明身边助理”这个身份外,没有多余情绪。
明荔枝在幼年时,幻想过无数次他与父亲重逢的场景。
但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第一次作为明荔枝站在父亲面前,是为了杀死他。
“父……明院长。”
明荔枝滚了滚喉结,强制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晏洺席的公式,你一定要交给他吗?你研究了污染一辈子,那是杀死母亲的仇人,你一定要以这样的结局,为母亲的死亡画上句号吗?”
提到夫人,明言终于从浩如烟海的草稿中抬头,冷冷瞥向明荔枝。
“明荔枝。”
明言漠然道:“我记得你。她很爱吃荔枝。冬天的时候,她因为吃不到荔枝,难过的哭出来。”
于是,明言就跑遍了整个京城,在一十年前北方的冬天,到处询问,只为了夫人想要吃的一颗荔枝。
他买下了所有能买到的荔枝,唯恐冻到荔枝,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住荔枝,急急忙忙往家跑,满头大汗的在夫人面前小心打开大衣,哄孩子一般给她看满怀的荔枝。
等明荔枝出生,明悬镜看着比其他新生儿L都漂亮的婴孩,笃定说一定是因为自己吃了太多荔枝,所以这孩子才像剥了壳的荔枝一样好看。
所以,就叫荔枝。
接生护士哭笑不得,说哪有这么草率的。
明言却笑着说好,就叫荔枝。明荔枝。
明言不喜欢吃荔枝。但他喜欢明悬镜。
很喜欢,很喜欢。用力到压上全部的生命,竭尽所能的保护他的挚爱。
可他唯一爱的人,还是死在了污染里。
那一天,他的世界里,太阳坠落了。
燃烧成一片愤怒仇恨的火海,至今不曾熄灭。
但是——“你来晚了。”
明言转头看向不远处,平静道:“世界融合,已经开始了。”
明荔枝本能察觉到不对,赶紧顺着明言的视线看去。
却在看清的瞬间,瞳孔紧缩。
实验室中央的高台上,静静矗立着通顶的巨大营养仓,蓝绿色液体在其中波荡,柔和灯光下,有一少年双目紧闭,在其中轻轻飘荡,长发如绸缎般拂过,像是沉睡的美人鱼,容颜俊美到妖异。
那是……明荔枝见过的脸。
是小纪。
——曾经被纪光以生命相救的,全世界第一例成功人造污染体。
但本应该被保护在调查局总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被泡在培养仓里,身上连着数不清的管子,不像是独立个体的人,而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生命的尊严,只有为了实验而毫不留情的牺牲利用。
明荔枝视线左移,却又看到了另外一人。
纪牧然。
他身上拴着锁链,被牢牢钳制在实验椅上锁死,也闭着眼睛,垂着头生死不明。
“这是……”
明荔枝睁大了眼眸,久久无法回神:“明院长,明言!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明荔枝目眦欲裂:“你把他们怎么了?”
明言微蹙眉头,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明荔枝的反应会这么大。
对他来说,无论是商南明还是小纪,抑或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都没有区别。只是实验工具的一部分。
明镜台却了然:“所以……晏洺席才需要枫映堂。”
小纪,全球第一例成功的全人工制造污染体。
从基因阶段开始,全程人为干预和修改,筛选基因,改写DNA序列,全人工饲养培育,是未来科技集团完全掌控污染科技的最强有力证据。
在他身上,凝结着衔尾蛇计划一十年的所有成果。
与此同时,小纪也是成功的人类与污染混合产物,是现实世界与第一世界融合的先行实验者,也是世界融合理论可行性的活体证明和基点。
明言并没有说谎。
就算没有那组公式,晏洺席也有成功的可能——以小纪为世界融合的坐标零点,同样可以引导第一世界靶向迁移。
祈行夜曾经怀疑过,晏洺席这样谨慎到恐怖的人,怎么会将成败系于明言一人。
而现在,明镜台懂了。
这就是晏洺席的第一替补计划。
枫映堂,则是确保一切计划顺利执行的护身符。
晏洺席从枫映堂那里拿走的权限之一,就是对小纪的探望。利用此,他将小纪和纪牧然从调查局总部带走。
明荔枝找到这里时,对小纪的融合实验,已经开始了。
培养仓中的小纪……在破碎。
当那个一心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类,代替纪光照顾纪牧然的实验体,彻底变成能量后,第一世界的融合, 也会开始启程。
“不论你是否杀我, 晏洺席的计划都会顺利推进,实验体的溶解进程无法终止,就算你现在粉碎实验室,第一世界也已经通过它拿到了坐标。晏洺席,确实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有头脑的一个。”
明言难得认为除自己之外的某人并非蠢货。
但他对于明镜台的态度,依旧冷漠。
“所以,还打算杀我吗?”
明言礼貌颔首:“如果不杀——滚开,你挡我灯光了。”
说着,明言便重新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心算思考,再次投身于繁复庞大的演算中。
明荔枝仰头看向直通穹顶的高大培养仓,心中涌出巨大悲伤。
蓝绿色水波在灯光下漂亮得像是美人鱼的深海故乡,可美人鱼却被斩断了漂亮的鱼尾,被锁在人类的实验室里,等待着痛苦的死亡。
明荔枝颤抖着唇瓣,缓缓转身,不可置信的看向明言。
“你从来,都不关心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吗?”
明荔枝看到父亲的形象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破碎成一地废墟。
“你对世界,从未温柔过吗?”
“那是人,是有自己姓名的人,他是纪光救下来的孩子,他叫小纪,他有朋友,叫纪牧然,他是人!不是你的实验体。”
明荔枝气到浑身发抖:“你不在乎自己对其他人造成的伤害吗?”
明镜台蹙眉不忍,走上前想要将他护在怀里:“小荔枝……”
“那又如何?”
明言掀了掀眼睫:“世界不曾温柔待过我,它夺走了我的一切。又凭什么要求我温柔待它?”
明荔枝怒极反笑:“既然如此,好像我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我刚从第一世界回来,见过了晏洺席的亲生母亲、晏安的追随者,伊芙波娃。但你应该更熟悉她另一个名字,伊芙·洛夫。”
听到瞩目科学家的名字,明言终于肯分一点注意力给他。
就听明荔枝道:“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有关于明悬镜死亡的真相。”
“——当年波及全世界,导致枫映堂母亲死亡,也间接导致我母亲死亡的,是衔尾蛇项目的最初实验之一。”
明荔枝掷地有声:“主导人,是晏安。晏洺席的父亲。”
明言倏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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