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长宁河滚滚波涛被船头破开,朝着两侧汹涌而去。
萧青冥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眺望前方,荆州首府荆庭城已赫然在目。
江明秋站在他身侧,对于昨晚摄政大人彻夜呆在陛下房内,直到今天早上才双双出现一事,闭口不言,只规规矩矩把昨夜遭荆湖水贼袭击一事简单说了。
萧青冥淡淡“嗯”了一声:“你的想法是对的,不从根源解决问题,这些水贼是杀之不尽的。贼就是民,民就是贼,朝廷如何剿匪都没有用。”
江明秋沉默片刻,道:“荆州的根源在一个穷字,但朝廷国库赈济有限,别处也需要钱粮,陛下打算怎么医治这个顽疾呢?”
萧青冥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凝:“那里在做什么?”
他将望远镜放下来,楼船这时已经在逐渐朝着岸边码头靠近,距离沿岸越来越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清。
江明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岸边正围着一大群百姓,中间搭有一方高台,台上设有一座祭坛,摆满了猪羊瓜果等各种祭品。
祭台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神婆面对河岸高举双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
她身后,几个少女被草绳绑着,正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低低啜泣。
周围围观的百姓,没有一人对那几个被绑起来的少女伸出援手,反而跪在地上,跟随着黑袍神婆,不断重复着举手跪拜的动作。
江明秋脸色瞬间一沉,脱口而出道:“不好,这是村民在祭拜河神!”
萧青冥眯了眯眼:“祭拜河神?”
片刻功夫,神婆似乎颂完了祝祷词,指使两个身强力壮的壮汉,拎小鸡一般将少女拎起来,在她双脚上绑上石头,推到岸边一片简陋的木筏上。
木筏上铺满了干草垛,另外一人举着火把,正准备点火。
祭神的村民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哭喊着想要救回自家女儿,却被她的丈夫和其他村民死死拉住。
就在壮汉准备点火,将木筏推下河岸的刹那间,一道漆黑的影子倏然而至,在半空中划过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一道锐利的剑光不偏不倚斩在火把之上,瞬间斩成两截。
壮汉震惊地看着手里光秃秃一截木头,双腿一软,差点吓得跪倒在地。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吓了一跳,一身黑衣劲装的秋朗踏水而来,几个起落,稳稳立在祭台之上。
漆黑剑尖指向木筏上的几个少女,他手腕轻轻一挥,在女子惊呼声中,她们身上的草绳齐齐断裂开来。
村民中的妇女再也忍不住,挣脱了丈夫钳制,哭着扑向女儿,抱做一团。
“阿环,娘对不起你!”
秋朗手中长剑再次指向身披黑袍的神婆,冷声道:“光天化日,竟敢害人性命!”
神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好汉饶命,老婆子只是这里村民花钱雇来祭祀的!不是我要害人啊,村里祭河神,都是这个规矩!”
秋朗握着剑,蹙眉不语。
楼船终于缓缓靠上河岸码头,萧青冥和江明秋等人紧随而至。
萧青冥向江明秋点点头,后者走上前,低头看着跪了一地的村民和神婆,面容不再是往日的温和儒雅,声音又沉又肃:“什么规矩?为何拿活人祭神?”
神婆战战兢兢道:“今年是大旱天,已经很久没下雨了,祖上流传下的规矩,这时候必须要以处子供奉给河神,平息河神的愤怒。”
“否则的话,河神就会化为怒神,泛滥长河化为洪水,淹没所有人……”
她生怕这些“大官儿”怪责,又赶紧小声补充道:“他们家中都是自愿献出处子的,可不是老婆子迫的,大人明鉴啊。”
江明秋摇头一叹:“一百年了,没想到这种祭神陋习还没有消失。”
正午的阳光叫人燥热,花渐遇摇着竹骨扇轻轻扇着风,目光落在那对啜泣的母女身上:
“虎毒尚不食子,怎会有父母忍心杀害子女?你们可知,闹到官府去,像你们这样的父母也是要治罪的。”
那名母亲只是颤抖着抱着女儿,满脸惶恐,丈夫连忙跪下,磕了两个响头,愁眉苦脸道:“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自己的亲骨肉谁愿意割舍下?”
“只是,我们这一带的村子,阿环她生得最貌美,被荆湖水寨的梁家寨大当家看上了,要把初夜献给那梁大当家。”
“周围的村子,很多美貌少女都被祸害过,哪个村最漂亮的姑娘要出嫁,就必须先被抬到水寨里,给那大当家糟蹋,否则不许出嫁。可是,被祸害过的女子,还能嫁的出去吗?”
“我们家阿环本来已经说好了亲事,准备嫁到北岸的富户人家过好日子,谁知又被梁大当家盯上了……”
老汉一张老脸,皮肉皱成一团,眼中是深切的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其被辱,还不如献祭给河神,至少能保下清白……”
就连差点被献祭的少女阿环,都擦着泪抽噎道:“倘若今日不祭神,过几天那些水寨的贼人就要来村里抓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献给河神,至少还能平息河神之怒,保护村子安宁……”
其他几户准备献祭女儿的人家也默默点头,竟然都是同样的想法。
江明秋等人眉头紧皱,一时无言。
秋朗简直无法理喻:“既然是水匪肆虐,为何不禀报官府捉拿为非作歹的匪徒?蝼蚁尚且苟活,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放弃求生?”
“报官?”村民们面面相觑,“官府哪里会管这种事?”
有村民充满怨气地嘲弄道:“就是,官府派去剿匪的官兵,比那些水匪还凶恶呢。还要咱们出钱出力出粮,最后剿来剿去,水贼也没见少……”
莫摧眉叹口气,他小时候经历得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秋大人,你难道不知对女子而言,清誉是最重要的吗?”
“即便活下去,还不知道要忍受多少流言蜚语,说长道短,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倒不如祭神,还能为家里博个美名。”
须臾,得了消息的荆庭城知府陈渔,带着一众差役匆匆赶来。
一见到祭神的百姓,陈知府也极为无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不要拿活人祭神,就是不听,怪力乱神,有什么用呢?都散了吧。”
萧青冥和喻行舟默默站在人群之后,彼此对视一眼,没有做声,让江明秋出面应付。
江明秋上前一步亮明身份:“本官乃新任河道总督江明秋,阁下可是陈知府?”
“见过江大人,听闻江大人一高中便被陛下亲自下旨破格拔擢,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气度不凡啊。”陈知府和善地奉承两句。
“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如先去府衙下榻,下官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陈知府隐晦地打量着江明秋,这位圣上面前的红人他可不敢得罪。
他暗暗摇头,叹息一声,看来朝廷这是又派人来剿匪了,年年剿匪,除了劳民伤财,根本见不着成效,这位大人只带了这么点人手,怕不是匪没剿灭,自己都要折在里头。
他好心提醒道:“咱们荆州,民风彪悍,情况复杂,江大人若是来剿匪的,千万不可轻敌啊,那群水贼人数众多,势力庞大,而且仗着荆湖便利,来无影去无踪。”
“下官不知道剿过多少次,朝廷也派人来招安过,根本没有用!”
萧青冥等人一路听着陈知府絮絮叨叨,介绍着荆州民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荆州情况,不同于被刺史一手遮天的宁州,也不同于被大族世家掌握的淮州,更不是被蜀王诸侯割据成国中之国的蜀州。
荆州并没有脱离中央朝廷之心,各地知府也基本服从朝廷调遣,这里没有永宁王府等代表皇室的权势力量,也没有过分强大的宗族,可论及税收,基本属于全国倒数。
过去几年蜀州不交税,荆州就排倒数第二,自从蜀州把拖欠的粮税补上,荆州就成了最末一名。
不是因为荆州官府拖欠,而是当真交不起。
原因无他,穷山恶水出刁民。
萧青冥等人婉拒了知府带来的马车,而是沿着河岸,一路走向荆庭城。
沿途,有三两衣衫褴褛乞讨的百姓,有走投无路典卖自己为奴为婢只求一口饭的,还有晒着空荡荡的渔网、全身枯槁佝偻的渔民。
他们沉默且麻木地看着萧青冥这群光鲜亮丽地达官贵人们走过,眼神避讳着,隐约流露出几分敌意和警惕。
前不久刚被热情感恩的儒城百姓送出城,如今一来荆州,便同迎头一盆凉水,浇得人心头拔凉拔凉。
陈知府指着对面的河岸堤坝,道:“荆州分为南北两岸,北岸地势高,土地肥沃,大户多在这里,南岸地势低洼,经常遭受洪灾,南岸堤坝年年修,但是一旦遭遇大水,很容易冲垮……”
陈知府一面走,一面向江明秋介绍地形,生怕他这个河道总督是个外行。
江明秋听得认真,事实上,百年前启朝建国刚经历两三代皇帝时,他就曾被朝廷派来这里主持治水。
他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没想到一百年过去,荆州河段的状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因国家衰落变得更加恶劣。
荆州沿河两岸地形特殊,北高而南低,长宁河流经此处时,正好在南岸遭遇一段陡坡拐弯,而北岸则刚好朝河中延伸出一片地势较高的弧形半岛。
受半岛挤压,本就收窄的拐角处河段宽度顿时变得更窄,一到汛期,河水猛涨,急流冲击这段弧形颈口,堤坝一旦决口,低洼的南岸立马就要洪水泛滥。
若是遇到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沿线,就连下游的宁州淮州都要一同遭灾。
洪水会带来大量泥沙,堵在这片狭窄的颈口,一点点抬高河床,导致灾年一年比一年更甚。
陈知府哀叹道:“长宁河在这一带年年泛滥,唯独去年风平浪静,南岸平安无事,还丰收了。”
“但是今年这天气十分古怪,按照常理这个时节早该下雨了,可是一直到今天都没见着几滴雨,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汛期了,这可怎么好……”
江明秋面色沉凝,点点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大涝之后必然瘟疫横行。”
秋朗和花渐遇等人并不懂旱涝和时节的关系,但也隐约能听出荆州今年的情况不妙。
萧青冥走在人群中间,望着堤岸下滚滚波涛,暗自蹙眉。
去年风平浪静,恐怕是因为系统赠送了【休养生息】增益状态的缘故,今年早就没有这项增益了,只怕洪灾还要来得更凶猛几分。
他本来只是顺路看看荆州实际情况,就打道回京的,没想到情况居然如此恶劣。
离汛期还有两个多月,他看南岸堤坝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想也知道这些年未曾好好休整过。
如果今年遭遇大洪水,不光荆州南岸的田地要大面积颗粒无收,还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更别提还可能有瘟疫。
万一殃及中下游的淮州宁州,他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大功夫整顿的宁州,好不容易稍微积累的财富,一夜就要回到解放前。
不行,他决不能忍受这么大的损失!
花渐遇问:“这段河岸如此重要,为何不好好修筑堤坝疏通河道淤泥?陈知府,这应该也是你作为知府的职责之一吧。”
陈知府苦着脸道:“下官年年都会派人修堤清淤,但是,收效甚微啊。”
见众人明显不相信的眼神,他有些欲言又止,斟酌着言辞,委婉地说出了原因: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荆州南岸和北岸,情况完全相反。南岸虽经常遭灾,但北岸由于地势高,几乎不会受洪水影响,反而在汛期因河水上涨,能大量引水灌溉。”
“北岸沿线,几乎都是良田沃土。而南岸则不同,河水一旦泛滥成灾,便淹没大量田地,每都有失去家园和田地的难民。”
“这些难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会廉价变卖田产,到北岸给大户做佃农,或者干脆躲入荆湖,加入水寨当水贼。”
其他人尚似懂非懂,江明秋却立刻明白了陈知府的意思:“陈大人是说,洪水泛滥,对南岸百姓是灾难,但对于北岸大户而言,却是有利的?”
“他们不仅能得灌溉之水,还能趁机低价兼并土地,获得大量佃农。那些水匪也能趁机扩充势力。”
陈知府隐晦地点点头:“去岁河流平缓,水位升的不高,北岸灌溉的水反而变少了许多。”
江明秋叹道:“难怪朝廷年年拨款派人修堤清淤,却还是修不好,看来是有些人不想堤坝修得太好。”
萧青冥将几人对话都听在耳中,沉默不语。
越穷越乱,越乱越穷,河水泛滥成灾,水匪剿之不尽,于是穷山恶水,愚民□□,水寨横行,组成了如今的荆州。
这里的百姓甚至不明白,明明自己如此辛勤劳作,为何还一代代过得如此贫穷。
萧青冥自穿越回来至今,还是头一次升起一股一筹莫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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