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些军饷不是我一人能吃得下的,您一定还想知道背后还有哪些大人物吧?”
“陛下,只要您肯留我一命,保证不杀我,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您的!”
越是危急关头,他的脑子越是转的飞快。
转眼之间他就理清了自己的价值,对,他还有价值!
只要他对皇帝还有用,皇帝不光不会杀他,说不定还会保护他。
之前听说曾谋害过陛下的探花郎都没死,自己对皇帝忠心耿耿,无非只是犯了一点寻常将领都会犯的小错罢了。
徐都统眼中重新焕发出希望的光芒,卑微乞求地仰望着台阶上的青年帝王。
萧青冥以一种意味难明的眼神俯视他。
一旁早已豁出一切的左四,瞬间心里凉了半截,他茫茫然看向周围同样愤怒的士兵们,又看到那群悄然松口气的都统们。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败类总能找到特权。
从前依仗勋贵身份作威作福,天大的恶事也做尽,现在好不容易用自己前途尽毁为代价,换取陛下主持公道,这些人依然能保住性命。
甚至将来有一日,利用他们背后的能量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可是那些被他们残害过的人呢?无法在军中立足的自己呢?
左四张了张嘴,最后只落得一声绝望又释然的苦笑。
看台上,站在末尾的陆知凌涛等人,皆尽面色阴沉。
作为曾经的幽州军士,禁军中底层士兵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甚至地方天高皇帝远,来自上层的压迫比起中央更加肆无忌惮。
陆知印象中,只记得唯一一个会为他们这些底层士兵主持公道的,只有昔年幽云府的知府大人。
那是一个和蔼的、微胖的、说话带着一点北方口音的老爷子。
可这样的好官,在不断被朝廷否决幽州不可弃的上书后,最终在幽云府破城那日,留下一封血书,悬梁自尽。
朝廷那些大官看重的,永远只是自身的利与弊,谁会在意最底下那群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徐都统。”
台阶上,仿佛是权衡了良久的皇帝终于开口,声线沉稳,不疾不徐。
“依你所说,多一些线索和人证,确实能省下不少力气。若朕仅仅为追查和索回钱粮,你或许是还有几分价值。”
徐都统屏住呼吸,他身后那些都统和指挥使军官们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只盼着一丝生还的希望。
萧青冥略微低头,任凭无数或愤怒、或期盼、或失望的目光披在身上,眼神始终平静如一。
他们还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忽而听皇帝话锋一转:
“但是,朕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错觉,朕会忌惮你身后那些所谓的‘大人物’?”
“难道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大的人物吗?”
徐都统脸色在青白后瞬间变得灰败,宛如河床干涸后露出皲裂的礁石。
巨大的惊惶和恐惧摄住了心脏,他们僵硬着身子晃了晃,几乎跪不住,只能苦苦哀求:“陛下……我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看在我在守城中也尽心尽力的份上……”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的命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你们是否活着,对朕而言也毫无价值。”
“你等多年来把持禁军,公器私用,触犯军法,多行不义,无数将士皆为见证。”
徐都统越来越绝望,整个人崩溃得浑身颤抖打摆子。
萧青冥缓缓抬头,威严的目光略过一张张数不清的面容。
“朕要做的事,只取决于朕想不想做,何时做,与旁人何干?”
“正如现在,朕便要为大启真正的有功将士们,讨回公道,将尔等就地正法,与你何干?”
此言一出,徐都统几人如遭雷击,彻底软倒下去。
四周正情绪激烈的士兵们,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震惊后,霎时间又爆发出震天的呼声。
左四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青冥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朝台阶上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他轻一抬手,秋朗和莫摧眉一左一右自他身侧齐出。
那群早已虎视眈眈的红衣卫随即跟上,挨个将那群软烂如泥的都统和指挥使们一一按倒。
方才在许多士兵们站出来告状时,他们已经默默将每个人的罪行都一一记下,当众宣读。
红衣卫们每宣读一句,后方的士兵们就齐齐叫声好,就连那些隐藏在人群里,尚未被牵连出的中下层军官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羞愧和心虚的神情。
当所有罪行宣读完毕,萧青冥已重新站上看台最高层。
他俯瞰下方重重叠叠的人影,成千上万禁军士兵们都伸长了脖子仰头看他,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一个答案,他们等待这天实在太久太久。
灼热的血液在胸腔中流淌,一瞬间,他想起游戏记录中种种令人愤怒不堪的结局。
大厦将倾,众生流离,乱世混战,人命如芥。
冤死狱中的黎昌,屈辱自尽的凌涛,歌舞靡靡的皇室和朝臣,以及,与国殉葬的喻行舟……
萧青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的眼底是一往无前的坚定和势在必得的笃定。
他意有所指地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那些习惯了的,从来如此的,并非就是对的。改变,就从此刻起!”
他目光锋利,扬起的右手重重挥下:“斩。”
随着他话音落下,红衣卫们拔出朴刀,整齐划一的动作,落在校场山所有将士们眼中,如同一幅幅慢镜头的梦境。
刹那间,鲜血迸溅,人头滚滚。
惊骇带来的死寂只是短短一瞬,紧跟着,山呼海啸般向四面八方远远传开,仿佛要把天都捅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台上众臣们再也无法安坐,全数起身,面朝威势煊赫的帝王躬身行礼。
陆知半跪在地,情不自禁偷偷抬头,目光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
视线更远处,是一具具失去了生机的无头尸体,还有欢呼雀跃甚至喜极而泣的禁军将士们。
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山呼声中,他耳膜如鼓嗡嗡作响,仇恨与钦慕的矛盾反复拉扯交织,全身的血液沸腾,都要逆流一般。
他忍不住想,若是幽云府那位知府大人还在,如今是否会和他一样心绪难言?
亦或是丝毫不归罪于君主,更加愚忠呢?
喻行舟站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默默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他的小太子,真的长大了啊……
他人的小心思,萧青冥没有闲工夫去细究,他示意之前大比武获胜的将士们上前来,挑选了几个表现突出的,给予百长、伍长等低级军官衔。
最后,他目光转向末尾的左四,这是一位指挥使,是从前徐都统的手下,也是他的掘墓人。
左四心情出奇的平静,看到徐都统身死,他满腔的怨气终于平复了,至于皇帝如何处置自己,哪怕是处死,他也没有遗憾。
毕竟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也是公平的一种。
萧青冥淡淡道:“虽然你首告有功,但同样也违背过军法,升职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继续做指挥使。”
“按军规,你应当算从犯,念在你罪行不深,已经悔悟,今天又博得比武头筹,朕暂且保留你的军籍,贬为普通士兵,罚没全部财产,以观后效。”
他朝着头顶秃秃的凌涛一指,道:“跟他一起,去刷马厩去吧。”
左四怔住半晌,才回过神,哆哆嗦嗦伏跪在地,激动难以自已:“谢陛下开恩!”
他重重磕了几个头,抬头时,一片明黄的衣摆落在眼前,霸气的龙纹在微风中时隐时现。
萧青冥低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朕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左四愕然一瞬,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小的叫……左遇明,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这个名字不错,日后就不要叫什么诨号了,叫回自己的本名吧,就算是普通一兵,至少也该善待自己。”
左遇明呆呆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险些被徐都统所害时,还是壮着胆子揭露他的罪行时,亦或是刚才最绝望茫然的关头,他都只是愤怒,并不曾软弱。
一晃一十年过去了,他都只是四根指头的左四,谁会问一声他的名字呢?
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他有自己的名字——在他从指挥使的位置被一撸到底,成为一个洗刷马厩的小兵之后。
微风拂在脸上颇有些凉意,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把酸涩哽咽的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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