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女童哭声,越发把杨仪弄得魔障,几乎分不清梦中还是醒着。
直到听见薛放振聋发聩的唤声,才陡然清醒。
“圆儿,圆儿!”杨仪反应过来,她不再挣逃,张开双臂把被自己吓的大哭的苗圆儿抱住,极为愧疚的安抚:“别怕,是我不好,别怕,不要哭了……好孩子。”
她的声音格外的急切跟温柔,果然成功地让女孩儿的哭声放低了,开始抽噎。
门口处,薛放听着她的轻声安慰,少年微微扬首,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杨仪却已经睡不着了。
她安抚了圆儿,叫斧头来看着小孩儿,自己出了门。
先到厨下转了转,发现竟有些糕饼,自是昨日薛放叫人送来的,她也不挑拣,撕了一块饼慢慢嚼着吃。
踱步出门,见十七郎人在堂屋,听见她的动静,他问:“你是每次睡觉都这么能折腾?”
杨仪先是摇头,继而醒悟他看不见,便道:“倒也不算。”
“那今日是怎么?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就吓得见鬼似的?”
杨仪手中还掐着一块饼,被他一句“见鬼”,又想起梦中所见,顿时没了食欲。
“旅帅怎么也不睡了?是被我吵得睡不着了,还是眼睛有什么不适?”
她说着走到薛放身边,俯身细看他面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住他的脉。
薛放感觉一只绵滑的手搭在自己腕上,他突然想到之前在魏村错握了她的手。
当时他以为是隋子云,心里还嘀咕:“这隋嬷嬷人如其名,手怎么越来越软了。”
一时又有点不太自在,连她身上那股兰香都越发浓了似的。
薛放只得转开注意力:“我有个疑问。”
杨仪察觉他的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又小心翻开他蒙眼的布条查看双目:“旅帅请说。”
“就是……”薛放感觉到温热的指腹碰在自己的脸颊上,令他在瞬间走神。
拉长语调,终于想起要说什么:“我听说吃过蟹的只有两家孩童,那其他的为何都病倒了?可你又用同样的药把他们治好了。所以我不懂。”
杨仪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此事,竟还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她当然不知道薛放的侍卫跟了她一路,一则是为保护她万全,二则把她诊断开方种种,都禀告了薛放。
“哈。”杨仪笑。
村中的人对她的方子深信不疑,既然孩子都好了,当然也没有人再节外生枝提别的。
连先前那来请教的大夫也忽略了此事,并没提起。
却没想到一个“外行”偏偏注意到了。
杨仪看过十七郎的伤处无碍,又观察了一下瞳仁的颜色:“其实除了光儿跟同样吃过蟹的那孩子,其他的孩童并没有得病。”
“嗯?”薛放不解:“难不成那些家伙都是装的?”
“并不是这么简单,”杨仪道:“人皆有从众之心,光儿病的那样厉害,村民都认定是吃青日大哥送的肉导致,自然都担心自家孩童,家长们着急询问,如临大敌,孩子们不懂事,便以为自己真的病了,所谓疑心生暗鬼,没病也觉着有病,不疼也觉着疼了。”
薛放啧了声:“竟然如此。”
杨仪道:“是啊,比如我去给陈澄看过,他的脉象如常,并无病症,其他孩子亦是同样,我便知道是被‘吓病’了。”
“这些臭孩子,忒不懂事,你没骂他们。”
杨仪笑:“旅帅如何也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们才几岁,还不知是非呢。大人们一顿恐吓,他们岂会毫无反应?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放感慨:“你这个人也太好脾气了,如果是我……就算不会为难那些孩子,也要把大人教训一顿。瞧他们先前喊打喊杀的样儿,你反而以德报怨。这可不是我的脾气。”
杨仪道:“旅帅自有旅帅的行事风格。我……岂能跟您相比。咳。”
薛放眉头一皱:“你这话我可又不爱听了。”
杨仪便不再跟他辩解,只出到外间,把那炉子的活又扇了起来,重新熬蛇胆汁。
药味散了出来,薛放皱眉:“这劳什子药汁太苦了,别说喝呢,闻着就够人受的。”
“旅帅动刀子且不怕,还怕喝苦药?”杨仪嘴里说着,却又去找了昨儿没吃完的豆末糖,捡了一颗,本想放到他手里,转念,还是送到他的唇边。
薛放一愣,旋即半张开口衔住。
一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
杨仪慌忙缩手,反应过来却又笑自己太小题大做。
薛放把那糖在嘴里磕开,一股浓香甜蜜在舌尖弥散,他仍嘴硬:“这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杨仪瞥着他的脸,微微一笑。
薛放却察觉了:“你笑什么?”
杨仪惊讶于他的耳力:“没什么。”
其实她是在心里想,若单看他的脸,可也是嫩的很,不如之前弄一副假络腮胡般威猛。
知道这一句话搪塞之意太过明显,杨仪转开话题:“旅帅是否饿了?”
薛放道:“怎么,你会做饭?”
“在下……厨艺不精。不过看昨日剩的糕饼还有些,旅帅是不是……”
薛放哼:“嘴里淡的很,有肉么?”
杨仪道:“目下旅帅还是忌口的好。辛辣油腻,大鱼大肉之类,戒个三五天最好。”
薛放哀叹:“那泼蛇死就死了,给人留这许多麻烦。”
杨仪刚要笑,又转开走开,去看药罐子。
薛放听着她的脚步轻轻,过了会儿,问道:“你之前说你住在哪里来着?”
杨仪在炉子前蹲下,轻轻拨火:“朔州博城。”
薛放向着她的方向倾了倾身:“我没问过你为何孤身一人吧?”
“这倒不曾。
“那现在问了。”
杨仪的手势一停,沉默片刻,回头看他:“旅帅对我还有何疑心么?”
“你不回答却反问我,难不成我疑心对了?”
杨仪摇头:“不知旅帅疑心我什么?”
薛放重新将身子靠向椅背:“若不是你病恹恹的,连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未必打得过,我真要怀疑你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人,或许在别处犯下滔天之罪,所以才刻意躲避于这蛮荒僻壤。”
“穷凶极恶,滔天之罪……”杨仪呵了声,笑的九转回肠。
前一个词跟她毫不相干,至于后一个,那还真给薛放说中了,前世,她不就是被牵连在谋反大案里么?
薛放仿佛来了精神:“怎么你笑的像是给我说中了一样。”
杨仪望着炉子中跃动的火光:“那如果是真的,旅帅可要拿我归案。”
“那你先要跟我坦白你到底做过哪些大案。”
杨仪默然。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她倒是生出几分促狭之心,很想编造些骇人奇案来唬一唬这狂妄不羁的小侯爷。
不过薛放似乎也没把她的话当真,他慢悠悠地说道:“我的手上沾的人血握的人命,已经不知多少。不过就算是我,也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去切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我真想……”
要是杨仪的样貌稍微地跟“威猛”或者“丑恶”沾上一点边,十七郎当时就要将她收拾了。
她那副比冷血屠夫还要冷血的架势,把见惯生死的薛旅帅跟隋子云都惊到了。
杨仪淡淡道:“这个不奇怪,旅帅是将领,是要上阵杀敌的,你只管杀而已。但大夫也是将领,不过是救死扶危的,关键在一个‘救’。但二者有一处相同之处,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薛放不由侧耳倾听:“何解?”
杨仪道:“旅帅的战场您自知道,但大夫的战场,是病者的身躯。只有将人体的骨骼构造,血液流转,乃至奇经八脉都弄得极为清楚,才……”
她突然停住了。
原来杨仪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对薛放“侃侃而谈”,她懊恼地扭了扭自己的手:疯了,难不成是这两天没教孩子,竟对这位小爷开始说教了?
简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也忘了避他锋芒的初衷。
薛放正听得兴头:“怎么不说了?”
杨仪只能再度转开话锋,含糊道:“我想旅帅还是养一养神,这对您的眼睛恢复也有好处。”
薛放道:“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坐着,却试着把双臂稍微一活动,“早知道今晚上我们同榻而眠,你也不至于白白把小圆儿惊醒了。”
杨仪觉着他是在说笑,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敢接这个茬,只说:“卯时了,再过顶多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薛放道:“那是再也睡不成了。你也不睡了?对了,你还没说你先前梦见什么就吓得那样。”
药罐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杨仪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梦见的是什么。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回了京内,而羁縻州郦阳县发生的这桩惨案,是伴随着薛放回京之后……她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郦阳县曹家的曹方回曹二爷,在残忍杀死一名女子后潜逃。
那是一桩悬案,毫无结果。
但是案情的种种细节,却是口耳相传,毕竟就算是在光怪陆离的京内,此案也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一是涉及男女风月,本就引人注目。
何况案犯曹方回,是薛放交好之人,更添话题。
而让杨仪记忆深刻的,是这案子之中,除了猫儿将那惨死女子的脸啃噬殆尽这一点外,还有一点……
那女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杨仪很想问一问薛放,那曹方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她又记得先前从魏村回来的路上,隋子云跟薛放禀告此时之时,十七郎曾亲口称赞过曹方回是难得的君子。
可是……犯下此等血案的人,真的会是什么君子吗?
或者说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演技太佳,把薛十七郎都给骗了呢?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却听见了黎明将至之前,远处的犬吠鸡鸣。
他能想象到东边的山巅上被即将踊跃而出的朝阳照的微红灿烂,明亮壮丽,可惜今日他是不能见了。
而跟那些相比,此事对薛放而言,让他更感兴趣的是面前之人。
他觉着很奇怪,自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好似把杨仪难住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事重重,也许这噩梦,正是她无法出口的隐衷。
十七郎有些好奇,他觉着杨仪简直像是一个谜。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她一样的人,这样温吞绵密,一推就倒,而偏又有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柔韧之气。
跟快意恩仇如他正好相反。
“哦,对了,”薛放没有再等下去,而只道:“先前我没得空说,那……石娃儿的尸首,我已经明蓉塘的里正带人埋在了他们家原先的坟茔边上。”一并下葬的,还有圆儿的那长命锁。石娃曾用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
杨仪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她圆睁双目看着薛放。
薛放听出她陡然吸气的声音:“那毕竟是个人,不好随意烧了。你说呢。”
他本来以为杨仪会一直沉默下去。
不料他听见了一声——“多谢。”真心实意。
薛放扬眉,却牵动眼底的伤口。
令杨仪没想到的是,薛放竟有这点慈悲心。
她以为他不会在意那件“小事”,事实上,虽然她也记挂过这件,可一连串迎头而来的事情令她无法分神,连她自己也是在硬撑着处理,却没想到十七郎居然……如此周全。
她跟石娃儿非亲非故,只是十分痛惜那可爱可怜的受尽折磨的孩子。
如今苗圆儿被成功救回,薛放又把他的安置在石家祖茔,至少,对那不幸的孩童而言,算是一丝慰藉吧。
小厮斧头在门内听了半天,没敢冒头。
直到看杨仪要去端药罐子,他才忙蹑手蹑脚地现身:“杨先生,我来吧。您歇会儿,看您的脸色也不大好呀。”
杨仪点头,挪步到了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回头看到墙角横七竖八的薄荷,随手摘了两片。
斧头麻利地倒药汤,一边讨好地问:“杨先生,我们爷的眼睛什么时候就全好了?我可全指望您了。”
杨仪眨了眨眼:“今日且看看情形才能判断。”她中肯地说了这句,忽然领会到斧头的意思:“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见效。”
斧头总算挤出一抹笑:“这种地方,能找到先生这样高明的大夫实在少见,您要治好了我们十七爷,我给您磕一百个响头。”
杨仪不由也笑了笑:“我要你的头做什么,我也巴不得旅帅的眼睛快……”
她说到半截,忽地意识到薛放一直没出声,他应该是在听着他们两人对话。
杨仪知道薛放机敏非常,虽然她觉着自己说的话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也担心多说多错,或者被他嗅出什么不一样来。
斧头伺候薛放喝了药,又去寻摸东西做早饭,十七郎的两个侍卫却同里正又送了些焖饭,米糕,肉酱,炸豆腐等过来,正好省事。
日出之时,杨仪又给薛放眼眸旁的几处穴道针灸了一遍,才收手,外头光儿的爹带了孩子站在门口喊她。
男人恳切而赧颜地:“杨先生,昨儿是我鬼遮了眼,错怪了你,亏得你心好医术又高,才救了这孩子一命,也是救了我们全家,我叫他来给您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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