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后一直在仔细观察赵高的神色。
比起华阳太后一辈子顺风顺水,夏太后虽然在儿子当太子后被娘家裹挟着糊涂了一阵子,但在不得宠的那十几年中,她比华阳太后更会察言观色。
赵高突兀地来请她们搬救兵,连华阳太后都警觉,吃过许多次亏的夏太后更加警觉。
赵高的担忧是真实的,但他的慌乱又带了些奇怪的违和感。
毕竟现在赵高还只是一个年轻人,达不到后世能诓骗秦始皇的程度。
原本历史中的赵高在这个年龄还在宫中打杂,得到秦始皇赏识,是而立之年后的事。
现在因为秦王政提前提拔梦境中的宠臣,他在城府修炼不到家,但野心和赌性更大,耐心更小的时候来到了秦王政身边。
他身上违和感,连夏太后都发现了。
当嬴小政气喘吁吁地呼救声从外面响起的时候,赵高身上难掩的激动神色,让夏太后心中猛地一颤。
秦王遭遇危险,你为何会兴奋?
夏太后还不及多想,就立刻拉住要往外面跑的华阳太后:“等等,王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
华阳太后焦急道:“还等什么?政儿都急得不顾脸面了,要么是荀子揍他,要么是朱襄回来了。”
她顿了顿,道:“荀子很重礼节,不会在后宫追逐他,定是政儿做了什么坏事,惹得朱襄气得没了理智。”
夏太后一愣,然后微妙地感觉自己输了。
夏太后道:“为何不是雪姬?”
华阳太后一脸确信道:“若是雪姬,政儿不会逃跑,只会乖乖跪下听训。”
分析一番后,华阳太后把夏太后反拉起来匆匆往外走:“肯定是朱襄回来了。政儿只会在朱襄教训他的时候逃跑。就算荀子气得失去了理智,政儿应该也只会乖乖挨训。”
夏太后哭笑不得:“王为何不在朱襄公面前乖乖挨训?朱襄公最纵容政儿,寻常小事应该不会让朱襄公责罚政儿。”
华阳太后道:“就是太纵容了,政儿就算知道自己错很大,面对朱襄,他也不会乖乖受罚。”
夏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心中居然有些羡慕这个孙儿。
两位太后根本没理睬赵高,没有呼唤宫人陪同,相携出门。
赵高难以掩饰的兴奋表情僵在了脸上。
怎么回事?什么朱襄公?什么纵容?
太后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他为何听不明白?
赵高直觉自己的判断出了大问题,但却不知道在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赵高糊涂的时候,两位太后已经看到了疯狂逃窜的政儿。
朱襄虽然一路纵马来到咸阳宫,耗费了不少体力,但嬴小政耗费的体力也不少。何况人在气急的时候,是会无视身体状况,发挥出超常的实力。
嬴小政已经被朱襄追到。
朱襄挥舞手中的剑鞘,嬴小政左闪右避,连蹦带跳,动作越来越娴熟。两人在太后宫殿前面的小广场上围着绕圈圈。
蔺贽和蔡泽已经停了下来。蔡泽不断扶额叹气。蔺贽不断指指点点,不知道嘴里在点评些什么。
见两位太后出来,蔺贽和蔡泽立刻向太后行礼。
华阳太后对蔺贽和蔡泽随意摆摆手,焦急地走过去保护嬴小政:“朱襄公,有话好好说,政儿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能当众追打他?”
嬴小政立刻一个闪身,躲到了华阳太后身后。
朱襄嘴角抽搐。
嬴小政还好意思抱怨成蟜躲在太后身后的动作过于熟练,他从小到大不也是这样?
蔺贽失笑,毫不留情地嘲笑嬴小政:“政儿那动作,一看就是练了很多年。虽然现在生疏了一些,但练一练就又熟练了。”
恼羞成怒的嬴小政对蔺贽怒目而视。
蔡泽扶额:“蔺礼,你少说几句。”
夏太后也护住嬴小政,道:“朱襄公,为何如此愤怒?”
朱襄对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行礼,板着脸道:“政儿知道燕国会派刺客行刺,居然以己身为诱饵,诱骗刺客当众行刺。”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脸色一变。
朱襄继续道:“宫中埋伏有护卫,但政儿好勇斗狠,不准护卫护驾,自己手持长剑,孤身与三位手持利器的刺客游斗。”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脸色一沉,后退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了嬴小政的胳膊。
嬴小政:“???”
朱襄道:“刺客行刺,利器应该会淬毒,或许只需要见血,就能刺杀成功。政儿虽身穿甲胄,但手呢?脸呢?一人独斗三人,一个疏忽就可能见血。”
蔺贽和蔡泽也脸色一变。
两人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是我考虑不周,请太后责罚。”
华阳太后骂道:“你二人就宠着政儿吧!什么都宠!这种危及生命的大事也宠!先王托孤,难道是让你二人不分好坏纵容政儿?若凡事由着政儿来,你二人和奸邪何异!”
华阳太后口不择言,骂出了诛心之语。
蔺贽和蔡泽立刻跪下,再次请罪。
嬴小政立刻道:“和蔺伯父和蔡伯父没关系……我……”
华阳太后和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夏太后把嬴小政往前面一推。
夏太后对朱襄微微屈身:“朱襄公,你是王的养父和老师,请你好好管教王。”
华阳太后把朱襄手中的剑鞘拿走,然后又将剑鞘还给朱襄:“这剑鞘是我赐给你的了,揍他!”
身为大母和太后,哪怕秦王已经亲政,如果太后只是以家事训斥秦王,秦王又足够尊敬太后,两人私下时相处时也可以以大母和孙儿的身份。
后世许多帝王在母亲或者祖母面前为了显示自己的孝顺,就算年老了,当母亲和祖母生气的时候,都会跪下请罪。
华阳太后虽然不在嬴小政面前摆大母的架子,这就代表一旦她要开始端起大母的身份,嬴小政必须给她这个脸面。
何况,这里还不仅只有一个大母。
夏太后沉着脸道:“王,你应该遭受责罚。”
嬴小政:“……”
完蛋,连太后都救不了我吗?
他闭着眼伸出手:“轻点,我还要批改文书。”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
政儿这副混不吝的态度,真是让她们二人大开眼界。
蔺贽和蔡泽本来在反省,看到这一幕都差点没憋住笑。
两人努力把嘴角往下撇,干净利落地俯身做叩拜状,以掩饰自己的笑容。
嬴小政从小到大对朱襄的责罚都这样,逃得过就逃,逃不过就一副“屡教不改你随便揍反正你也下不了手”的有恃无恐态度。
只有雪姬会狠狠揍嬴小政的小屁股。
朱襄沉着脸道:“转过去。”
嬴小政:“啊?”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就像是帮着刽子手绑人的帮手,抓着嬴小政的胳膊,把嬴小政转了个身。
朱襄举起剑鞘,狠狠抽在了嬴小政的背上。
用花瓶砸自己都不会皱眉头的嬴小政一个激灵跳起来,大声叫道:“舅父,你还真打啊?痛痛痛!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差点没按住弹跳的大号熊孙儿秦王。
朱襄又狠狠抽了几下,道:“现在知道疼?一个人面对三个刺客的时候,你就不担心会疼?事有万一,若你不小心被伤到该如何?我和雪养你这么大,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对得起我和雪?!”
听到舅父颤抖的声音,嬴小政不敢躲了。
他小心翼翼道:“我穿着甲拿着长剑和他们打,他们伤不到我,舅父……哎哟,还打啊?”
朱襄骂道:“如果刺客投掷暗器和短剑的准头再好一些,不小心擦过你的脸颊或者手该怎么办?”
嬴小政道:“那也只是破皮……嗷!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朱襄咬牙切齿道:“那如果他们的暗器和短剑上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呢?”
嬴小政一边疼得抽气,一边继续嘴硬:“当我没有听扁鹊讲过课,世上哪有涂抹在兵器上就见血封喉的毒药。”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的神色越来越无力。
这个政儿啊,非要你舅父训一句,你就顶撞一句吗?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还不知道什么叫杠精,否则非得和朱襄一起感慨,这“祖龙”的称号,怕不是一条长得像单杠的龙。
朱襄也很无力:“你很有道理?”
嬴小政悄悄回头,见舅父已经不是很气了,道:“我、我知道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朱襄道:“还有下次?”
嬴小政赶紧道:“下次不会,就是没有下次!”
朱襄把剑鞘丢在地上,伸手握住嬴小政的脑袋,狠狠搓了一把,把嬴小政的脸都揉歪了。
嬴小政看见朱襄眼中后怕的泪水,一直硬邦邦的嘴终于软了:“我错了,舅父,是我不好。君子不立危墙。我不该独自与刺客搏斗。身为国君,该以自身安危为重。”
朱襄继续揉搓:“你心里都明白,但就是要乱来!”
朱襄冷静下来后,就猜到嬴小政为何会这样。
他的外甥是个面子大过天的人。小时候外甥还不太会掩饰,常嘀咕什么“可恶的燕太子”或者“击筑好听吗”之类只要懂得某些典故的穿越者,一听就能立刻发生联想的话。
嬴小政肯定是不忿自己被刺客追着绕柱丢脸,现在想要找回面子。
还有什么比以一敌三独自擒拿刺客更能洗刷脸面上的污点吗?
朱襄真是对这个外甥服气了。
但秦始皇在他原本的历史中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按理说应该长成个谨小慎微的模样,结果骨子里也和这个嬴小政差不多“活泼”,他能怎么办?
希望这顿揍,真的能管一点用。
嬴小政问道:“不打了?”
朱襄:“……”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纷纷叹气。
她们先让蔺贽和蔡泽起来,然后埋怨道:“怎么觉得这顿揍没用?”
朱襄道:“还是会管一些时日。”
华阳太后建议:“要不让雪姬来管管她?”
嬴小政瞪大眼睛:“大母,何至于此!我又没有受伤!”
朱襄道:“不必了。他已经是秦王,该给他一些脸面。已经被我揍过一次,不必再责罚第二次。我会和雪姬说,让她写信来训斥就够了。”
嬴小政松了一口气。
蔺贽和蔡泽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最宠溺嬴小政的还是朱襄。所以嬴小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朱襄自己的责任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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