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土地的,总归有人发了点小财,在外头什么样不晓得,但车子往门口一停,人们就会讲一讲,又羡慕又嫉妒。倘若谁家的女儿,从外头回来给家里置办许多东西,那她在人嘴里,定是在外卖的,为实为虚,谁晓得哩。
但展颜回来,人只会说展有庆这三脚跺不出屁的,有福。第一个婆娘十里八村没这么俊俏的,白天瞅,夜里睡,是个男人都眼红。第二个,屁股大能干活能生儿,他展有庆有后了。啥女人都叫他摊上了,如今闺女念书出息,领了个男人,开着车,啧啧。
继母见了她,比展有庆还热乎,“颜颜”喊不停,又把壮壮搡到跟前,摁头叫姐。展颜给了他点零钱,让他买糖吃。
知道两人要来,家里扫了地,抹了桌子,但继母不是个爱干净的,地里活儿有劲,家务活粗,胡乱搞一阵,也就算弄了。
堂屋冷的不行,展有庆把厨房的蜂窝炉提溜过来,放正中间,叫两人烤火,贺图南给展有庆递了根烟,展有庆诚惶诚恐接了去。
“展叔,我这次跟颜颜回来,是跟您说我们结婚的事,本打算初六,忘了民政局不上班,初七领证,婚礼等春天再办。”他跟展有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喜欢这里,能坐下,纯粹是因为展颜。
贺图南对小展村的印象,一直蛮糟,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这样。展有庆觉得他跟他老子可真像,一眼看上去,是客客气气说话,可到底不是一路人,这份客气,完全是出于社交礼仪。
但能叫声“展叔”,也够他的了,展有庆心里有些茫然,他晓得,展颜大概是要嫁贺以诚家的,明秀没能嫁给贺以诚,到头来,闺女嫁了人儿子,怎么都得姓贺的牵上线。
“你们年轻人,这事儿,你们看着办,我没意见……”展有庆话没说完,中断了下,继母正拿眼剜他,展有庆下头就不晓得说什么了,继母端着一盘子花生瓜子过来,放油腻腻的茶几上,笑说:
“呦,你看日子过得多快,那年我记得颜颜才这么高,念中学呢,转眼都要嫁人了。颜颜,你得跟小贺说说咱们这规矩,你爸就你一个闺女,不能让人小瞧了咱家。”
展颜听得很明白,她知道继母想要东西,想要钱,她是不种还想收成的女人,春耕时不见她,等果实累累了,她来到就要摘。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一点不稀奇。
来家里,展颜都没说什么话,被风吹着,空气寒着,心里也木木的,这也不是家,家里坐着的,没有她最想见最思念的人,几乎没有意义,空荡荡的,很陌生。
继母说这些时,她只觉得难受,妈如果在,该多好,知道她要嫁人了,她嫁的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她想到明秀,连话都没有,只是很空洞地看了看继母。
“什么规矩,阿姨说我听听。”贺图南点上烟,似笑非笑,一手把玩着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看这女人。
他打量人的目光,陡冷陡冷的,但嘴角有笑,挑不出毛病。
都说到这份上了,继母顺水推舟:
“颜颜这些年不在家,怕也不清楚,男方结婚前这就算是要人了,得备礼物,一头羊,一条大猪腿,十只鸡,十条鱼,十斤排骨,十斤猪肉,十篮子鸡蛋,十箱子酒,十箱子油,还得十斤水果。”
一口气说下来,贺图南以为完了,这女人后头还有,他一直微微笑着,完全理解了贺以诚当年带走展颜的心情,展颜还是展颜,开口要钱要东西的,从她奶奶,变成了继母,这家的男人,死了一样。
展颜也在这个时候想到贺以诚,当年不知晓的,突然重现了一遍,她的价值,从头至尾都是用来“敲诈”冤大头一样贺家父子的。
“看你说的,人城里不兴这个……”展有庆嘟囔着,继母不太高兴打断他,“可颜颜是你展有庆的闺女,她再是城里人,也是小展村出去的,啥也没有,你不怕人笑话?我还嫌呢。”
展颜对这种争执感觉疲惫,为什么,她总是奔波在“还”的状态里,这条路,像回忆一样,要跟到老死吗?她现在对展有庆,感情太复杂,她想起那年跟他一起去城里看妈,他给她唱“好汉歌”,问她冷不冷,她那时肯定,他是爱她的,父亲的爱真是太脆弱了,会因为另一个女人,不觉流逝掉,他不是故意流逝,而是非常自然的,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儿子,替代了她。
因为明白这种“人之常情”,而倍感悲凉。
“我跟图南哥哥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么件事,我们要结婚。其他的事,我们没想,也不打算怎么着。”
继母愣住:“这啥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我觉得跟您也没多大关系。”展颜淡漠看她一眼,慢慢站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展有庆有些慌:“这就走?吃完饭再走吧。”
展颜看着他越来越老的脸,还是那样局促,她想躲开,不愿意看。她又怜悯他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她的爸爸,可也是壮壮的爸爸,她觉得他真讨厌,为什么这样看着她?用那张被日子布上皱纹,裹满风霜的脸,对着她,他也在为难她,她知道连孙晚秋都做不到和家里彻底切割,还是会给钱,可亲情这么尴尬着,痛苦着,他只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男人,也没什么滔天大错,他好像也一堆难处,偏她还能想的到,越这样,越叫人难受。
还是走吧,只能走。
把钱送到孙晚秋家,李彩霞倒热络招呼了几句,又夸她,展颜应付两声,去了趟爷爷家。
她只有见到爷爷,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但也没留下吃饭,奶奶对她像继母那样热情,不再骂她了,她心里烦的要命,不想搭理,只想离开。
“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们这里有这样的规矩,我可以再来一趟,找人开车把东西送来,不为别的,我不想让人背后议论,知道你结婚了,什么都没给。”贺图南不急着开车,坐那跟她商量。
展颜很倔:“谁爱说谁说,我不在乎,反正听不到。”
贺图南说:“可你爷爷还在这生活,被问起来,他脸上不好看,我知道你不高兴,那个谁,无非就是想要点东西,给她,也就这么一回,你看行吗?”
展颜不说话了,她靠过去,贺图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她抬眼,喃喃说:“图南哥哥。”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活着,真正地活着,就得有一份很纯粹很深刻的爱,必须有爱。有的人早对这个失望了,绝望了,也没人爱,放弃跟别人的沟通,放弃期待,反正人跟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爱。有人天生感情淡漠,也不太需要这个。
她不行,没有这种爱,就像死了一样活着,不会真正快活。她生命中,只有这个事,是清晰的,分明的,不像其他,比如和展有庆不会有个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凑合下去,她还会看他,给他钱。真实的生活,总是这样,有几件能算得清,说断就断的?
这件事,最终按贺图南说的做了,拉了足足一车,山羊还给戴朵红花,他看着那只羊,羊也看他,安静自若,任人宰割。贺图南再一次深深理解贺以诚为何执着于她和这个家彻底断掉,他内心深处,也如此希望,但因为清楚她并不想,也无法做到,他只能配合。
初六是贺图南二十六岁生日,这天,他把要结婚的事告诉了林美娟。林美娟没有丝毫惊讶,面无表情握着手机,说:“知道了。”
她想,除非是哪天接到电话,通知她贺以诚死了,她这颗心可能才会再次痉挛。她跟贺以诚一刀两断,儿子也好像不存在,儿子本来就是附属品,她误以为是爱的结晶而已。现在他早成人,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哪怕展颜是他亲妹妹,他要娶,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惊讶的了,这对父子,一样疯癫活在自己的逻辑里,除了那对母女,他们眼睛里没有任何人。
那老天应该单独造个空间,让这四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疯他们自己的。
林美娟告诉贺图南,婚礼那天,她不会去,他们让她作呕。
“你不要觉得我还没放下,我现在心里特别平静,我只是不想去,不想见你们任何人,以后也请你不要把你觉得重要的事,再通知我,咱们各过各的。”
贺图南慢慢放下电话,妈在他没选她的那刻,就同样放弃他了,没有回头。
“林阿姨怎么说?”展颜问他,这通电话,是等贺以诚吃完饭走后打的,他走时,交代他一定要跟妈妈讲。
“没说什么。”贺图南一句带过,问她要不要一起洗澡。
这么冷的天,一起洗澡非常温暖,展颜不用动的,他给她一点一点搓,打上沐浴露,起的全是泡泡。她喜欢被他这么照顾着,感觉特别安全,冲洗干净了,搞这么久,自然来了感觉,她也是,抬高了屁股,让他弄。
弄着弄着,她却哭了,贺图南好大一会儿才发觉,抱住她,问是不是弄得不舒服,哪儿疼了。
“不是,我让你没了妈妈,我心里难受。”展颜知道,他生日林美娟没有主动打电话,他打过去了,她未必有好话。
谁要是让她没了妈妈,她一定会记恨一辈子,可贺图南没有,他不恨她,他爱她。
贺图南给她擦眼泪:“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她有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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