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道镇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源头就错了,那么再继续用着同样方针也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愿望,只是青年坚持,他就放任着辛佑梨像黏人宠物一样紧贴在侧,可这么过上几天后,柳道镇发现自己开始不大对劲了。
上班时分神注意工作以外的事情,这在他就业后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集中,这是男人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上级交代任务,并且出错率极低的不二秘诀;可打从爱说话的阴间使者闯入生活开始,柳道镇老是不由自主拿馀光去瞄他——当然,是避开了辛佑梨正兴高采烈试图攀谈的时刻,男人隐密的窥探大多发生在青年低着头看小动物影片微笑,或呆呆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时。
今天也是如此。一早阴间使者就为了老任那傢伙和他发火,因替自己抱屈而红了眼圈,最后撂下句狠话,就跟仓鼠一般缩在椅子上缩了大半天。身为当事人的柳道镇一整天都没法好好工作,总忍不住去瞟他,在被同事们欺凌时毫无起伏的内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虽然脸上半点看不出来。
他要气多久?为什么不看小动物影片了?以后不打算在我耳边嘰嘰喳喳了吗?冰块脸柳先生思考着,敲打键盘的速率都跟着混乱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夜里,阴间使者才总算开口,说了争执后的第一句话。
压在头顶上的重负霎那消失,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法好好做事,柳道镇当机立断地决定今天不留到凌晨,而是直接回家。
现在他冲了个澡,思绪也比刚到家时明确许多,忖度着这种反常必须及早阻断,于是破天荒地主动找了辛佑梨谈话,想终止他这样从早到晚黏在身边的行径。
反正青年每天一早坐上副驾驶座时总是不停打着呵欠,在公司里看着自己写程式码时眼皮也一垂一垂的,就这样在家里待着睡懒觉,应该更舒服点。
「肯定是执念,只是时间不够长,我还没能发现而已!」对李判的话深信不疑,辛佑梨下意识反驳他:「柳先生才跟我相处几天,我有没能注意到的地方也很正常啊,不能现在就下结论。」
「……」柳道镇沉默片刻,望向他:「我直接点说吧,希望你不要老是跟在我身边,我很困扰。」
这么说应该没问题吧?男人想。反正回家以后还是会见到面,自己只是不想在工作时因为顾着看辛佑梨而推迟进度,也不是完全排斥他——事实上,阴间使者虽然多话,但声音还算悦耳,用词和话题也挺得宜,柳道镇就当成是在听合胃口的电台节目,倒也不觉得被打扰。
听清他的话,阴间使者愣愣地看着男人,良久后忽然起身,向外飘去。
一言不发的反应让柳道镇莫名產生不祥预感,还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够清楚,阴间使者就飘了回来:「知道了。我已经申请更换负责柳先生的使者人选,明天会有回覆。」
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公务机,刚才大概是走到外头去联络时常掛在嘴边的李判和阎王,柳道镇难得露出懵然神色:「……什么?」
还能更换负责人?意思是辛佑梨会离开,改由其他人接手自己?
「造成你困扰,我很抱歉。」阴间使者也没有要再坐回沙发上的意思,垂着眼收起公务机:「我是第一次执行拘魂任务,或许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有特别告诉李判,请他找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接手,请柳先生再忍耐一会。」
没有严重到要换个人的程度啊……?柳道镇也跟着站起身,伸手想去拉他手臂,低着头的青年却率先一步飘开:「我出去散散步。」
使者移动的速度远超他想像,几乎是眨眼功夫,青年身影就已经穿透大门消失无踪。柳道镇在原地怔怔看着,半晌才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向后坐回沙发里。
「……」说不清的苦涩和后悔蔓延上心头,男人将手肘搁在膝上,扶着前额:「我不是那种意思啊……」
公务机一刻不停地响着只有主人才能听见的铃声,虽然说要去散步,实际上也不知道有哪里能去,最后一路漫无目的飘上大楼顶楼的辛佑梨蹲在墙边,抽抽鼻子接起来电:「李判……」
「佑梨啊,发生了什么事?」不算宽敞的地府议事厅里挤满鬼魂,除去上首的阎王外,无常鬼卒和孟婆们也齐聚在此,地狱犬在李判腿边绕着圈汪汪直叫,被轻踢了一脚后才委屈收声。
「没事,」青年努力隐藏着浓浓鼻音:「要麻烦李判你们了,更换负责人的事情。」
他没想到柳道镇居然讨厌自己讨厌到了直接说出非常困扰的地步。还天真地以为那男人一直没有变脸也没反应是好跡象呢,原来只是忍着等今天一起算帐啊。
李玹当了千年的鬼差,打过交道的灵魂成千上万,即便只是隻字片语也能从中听出不寻常;而他又对辛佑梨再熟悉不过,光是听见并不平稳的抽气声就知道小孩肯定是哭了,只是拼命忍着不愿让他们担心。
「佑梨啊,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周围鬼魂们都焦急地盯着他,李玹和当年哄着初来地府的使者时一样,放缓了语调,试图弄清孩子为什么忽然伤心:「不是说好会努力监督目标的吗?怎么突然说要换人?」
「柳先生……目标说,叫我别老跟着他,造成他的困扰了……」虽然已经过去半小时左右,回忆起柳道镇用那张不变的冰块脸说出这句话的情景,辛佑梨还是难过得不行:「我很烦人吗?可能是多话了点,但也是为了想让他跟我说话啊……」
一直在旁边听扩音的少女沉着脸,将一把黑锁甩到桌上:「不如我直接去把那傢伙的灵魂撕碎?」
「别乱来,他没干过罪大恶极的坏事,不能让你去处理。」白衣少年摩挲着手里的哭丧棒,脸色一样难看:「最多只能我去。」
「别闹了,佑梨的目标不是恶人,你们两个都去不了。」坐在堂上的阎锡载头疼不已,黑白无常看上去还是青少年,实际上和他年纪差不多,因为职责是处理恶鬼,出手也素来以狠戾着称。要是让他们动手,柳道镇就没有下辈子可言了:「冷静点。」
他在这头劝导蠢蠢欲动的黑白无常,李玹还在安抚已经开始低声抽泣的阴间使者:「哪里烦了,我们佑梨是活泼开朗。那人不想跟你说话就不说话,还有我们这些鬼陪你啊,对吧?想诉苦了就告诉我们,大家的号码你都知道,随时都可以打过来。」
「办公时间以外,工作时不能接私人电话。」
上首的阎王补充,李玹瞪他一眼,示意趴在脚边的地狱犬去咬他,接着遮住公务机的收音处好避免吠叫声干扰通话:「佑梨啊,再考虑一下吧?这个目标可能态度不怎么样,但也没什么危险性,又一心求死,不用怕节外生枝,适合你磨练。如果之后还是没办法忍受再告诉我,我会找人接替你的。」
晚风颼颼刮过耳畔,不觉间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辛佑梨抬手抹去眼眶中的湿意,强打精神向话筒那头应下:「好。」
地府事情多得很,鬼差们偷间也只得片刻。掛断通话后,阴间使者收起公务机,傻愣愣地抱住膝盖,将下頜搁在腿间,迷茫地注视远方。
柳道镇居住的地方是首都,这里又是中心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处尽是大片灯海,车流穿梭在一条条高速道路上,宛似萤火攒成的光带,闪烁如星。
……这里住了很多人吧?也许比地府积累千万年的鬼魂还多,毕竟鬼们总要投胎,留在原地的是少数,真正会长久待在地府的严格说来只有他们这些鬼差。
说起来,在地府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十年了。辛佑梨出神地想。虽然对于成为鬼差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一睁眼就成了实习使者,但忘却过去也没带给他多少不便——套句孟婆常用来劝鬼的话,不是什么事情都得被记住,有些记忆只会带来痛苦,那还不如拋弃之后好好过崭新生活。
地府的鬼魂们都对他很好,自己也过得再舒心不过,刚才通话时听见那端动静就知道大家都因为担心他而聚集了起来,有这样温暖的、彷彿家人般的鬼魂们照顾自己,柳道镇给予的打击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境倏然开阔,辛佑梨动了动身体,想起身飘回男人家里,才刚立直身子,顶楼的逃生门被人奋力推开,钢製门板打上另一侧水泥墙,吓得阴间使者抖了抖:「谁啊?」
闻声,来人将视线朝他那处移来,在看清惊魂甫定的青年后大步流星而来,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停下步伐:「……别走。」
「……咦?」
阴间使者呆住了。
不仅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柳道镇看上去汗流浹背,说起话来气喘吁吁,也因为他直白的挽留话语。
不是说我烦人吗?现在这是在干嘛?
见他迟迟没有回覆,平復气息的柳道镇紧抿双唇,朝前又迈进一些,箍住青年手腕,彷彿怕他下一秒就在眼前消失。
「不要换人。」黝黑瞳眸望进仍写满迷惘的鹿眼,柳道镇的每字每句再清晰不过:「留下来,辛佑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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