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道:“不是皇上眼光短,而是朝中结党营私之风挡了皇上视线,也掩了遗珠的辉光。”
升迁公允,能臣上位,这样的朝廷才能愈来愈强。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问道,“考功司举荐的臣子里,他们的考卷中,有不少与‘开海’唱反调的声音,朕想知道,伯渊你为何要举荐他们?”
“微臣以为,只要是洁己、为民、有才,与微臣唱唱反调又算什么?”那几个臣子其实是在和皇帝唱反调,裴少淮却故意引到自己身上。
皇帝专程问此事,足以见得那几人在卷中写得何等不讨喜。
裴少淮继续道:“臣非完人,必有看不到、想不通、做不对的地方,有其他同僚照亮臣的暗处,这是好事……朝中不能只有一种声音。”
党系明争暗斗,搅得一滩浑水,这样不好。大搞一言堂、一派和气,这样也不好。
皇帝被裴少淮说得一怔,又立马露出笑来,道:“伯渊,你说话愈发狡猾了,朕罚你一杯。”
君臣亭中观雪,推杯换盏,心中皆遐想着年年变好的光景。
……
东华门外的一条宽巷里,朝廷在此处修建有几座府邸,供临时入京的官员们暂住。
大雪压满屋檐,瓦上倒挂冰溜子,屋里有几名官员围在火炉旁吃茶,说说笑笑。
当中一人,名为许保,四十余岁,他饮了一口茶,面带愁容道:“许某这回只怕又是枉来一趟,要辜负马尚书的举荐了。”
其他几人皆是诧异,有人道:“许知县这十几年功绩不凡,排名靠前,堂考的试题又必定难不倒你,为何会说这等丧气话?”
在他们看来,许保入京是稳当的。
“诸位有所不知。”许保脸上虽有愁容,却无懊悔,他道,“堂考最后一题,皇上策问开海,许某堂上脑子一热,便一股脑将所思所想写了上去,我那见解只怕会使得皇上不喜。”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许保是反对开海行商的。
且脾气极犟。
许保道:“朝廷开海行商,种桑植棉有巨利可图,各地商贾便会想方设法支使百姓弃种粮食,改种桑棉。初初未必能见到祸端,可时间一长,种桑植棉的田地越来越多,田亩产粮越来越少,届时百姓从何处换粮?”
“诸位觉得,江南之地,早年‘蚕虫吃人’的事发生得还少吗?这样的惨剧还要继续重演吗?”许保越说越激动,“是以,许某不得不直言。”
有人为其惋惜,叹气道:“朝廷推行新京察,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机会,许知县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有什么话是不能等入京后再上折子的?”
许保却道:“若是堂考不能直言,只怕这新京察与旧京察也并无什么不同。”
此话一出,两人闹得有些不太欢愉。
正此时,一位同僚刚好从宫中出来,进屋后笑吟吟向许保拱了拱手,道:“恭喜许大人。”
“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就在刚刚,朝廷已在文华殿前公示京官名单,许大人之名赫然在列,将入户部谋事。”
“当真?”许保不敢相信。
“这种事岂敢乱说。”
……
……
皇帝已封裴少淮为“文清侯”,礼部、工部领旨监造诰券。
首先是翰林院撰写诰文,写明臣子功绩,天子恩赏,再将诰文交由工部。
工部都水司依照文本,范铸铁券,送与银作局刻字填金,才可得最终的铁券丹书。
铁券丹书一分为二,左券由内务府收藏,藏于古今通集库,右券则赐予功臣。
这日,礼部拿到诰券,备齐礼仪,前往裴家宣旨。
礼队浩荡从御街而出,铁券丹书摆在最前,半弧形覆瓦状,格外瞩目。
裴家人听旨,礼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能臣内禀忠信,外御敌军,建下奇伟之功,国当高爵重禄……”
“……尔裴少淮赋资醇厚,禀性端良,明克决机,尝临敌而制胜,才堪任重。”
“……今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文清侯,食禄一千一百石,子孙世袭侯爵。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宥外,其余杂犯死罪,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1]
“臣诚惶接旨,谢皇上恩赐。”
翌日,裴少淮按规进宫谢恩,为了方便谢完恩后回衙门继续处理公务,他没穿侯爷里层外层的礼服,而是穿着寻常圆领官服便入宫了,遛弯似的来到御书房前。
手里还提拎着一小盒,里头放了个白瓷茶盏。
皇帝拆盒,看着熟悉的白瓷盏,又看看御案上用了数月的花鸟纹青瓷盏,道:“你上回不是跟承诏说,此盏绝无仅有,只此一个吗?”
裴少淮这才想起,好似是说过此话。
皇帝继续打趣道:“朕要是赐你个国公,你是不是还能从家里拎来十个八个?”
一边打趣裴少淮,另一边却身体诚实地把白瓷盏递给内官,道:“往后改用这个盏饮茶。”
裴少淮讪讪,连忙摇头回应皇帝,说道:“没有十个八个那么多,送出了这个,便只剩六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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