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赵甫意外早死,崔昭好好一个通判,也不会冒险刺杀。宁边军有州府消息打前阵,未必有胆子冒进,也许根本不用拖那么久,能早早掐灭苗头。一切没有如果,现在的发展也过得去,女皇赐哀荣的时候便没吝啬。
身后虚名而已,要多少有多少,收回也是一句话的事——天恩浩荡呗。
崔昭从袖里摸出一本自制的折页,交由宫女呈了上去。
女皇略翻了翻,秀眉微挑,“修渠疏浚可是大工程,没个几年做不完,前两年将你打回去,又来?”
这是一本手记,主记崔昭曾经主管的饶县,与州府所在清池县,风土人情只部分,大半本在梳理境内河脉与码头港口。
崔昭道:“圣人容禀。重修南北航道永济渠一段,疏通无棣河与阳通河,引河道通海水,恢复海港口,有百利而无一害。”
“乱局才过,这会儿又加徭役,朕令惠安侯去驰援,倒好像叫他去做厢军了。”
女皇话声带笑,似乎并不放在上心,崔昭却感受到隐隐的压力。
崔昭斟酌道:“臣以为,正是此时才好。”
女皇挑眉,让他继续说。
“我朝立国叁百余年,河北一向富庶,早年即便东南诸镇也不如多矣。沧州临海,舟航甚甚,更是其中佼佼者。”
河北曾有天下北库之城,依托前朝修成的永济渠,位于终段的沧州一度无比风光,境内航道繁忙,南来丝织、茶叶、粮草、奇货乃至军械都要在此转运。
自打国朝不稳,节度使挟兵割据,永济渠频繁成为战场,商贾趋利避害,不再继续在此中转,渐渐难免衰落了。
上京光复时,天下皆以为昙花一现,毕竟这龙庭已经转手不知多少回,谁知道一双李氏儿女能坐多久?四境节度使割据,河北彼时在成德军王氏手中,至明帝登基数年才正式归降,数支迁入上京,倒没怎么伤筋动骨,沧州随同改旗换帜,却再不复昔年的昌盛了。
“沧州经此一乱流民无数,平日清查土地困难重重,此时知州新去,州县缺员众多待补,有惠南侯坐镇,自然容易得多。年关将至,朝廷刚发了赈济,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备耕还要一段日子,可征发民夫修永济渠,方便之后江淮米粮的调运。疏浚首重永济渠,两河在后,海港修复乃至架设市舶司不过锦上添花。”
崔昭顿了顿,“圣人,旱了几年,也该下雨了,只是不知这雨什么时候真的会落。”
女皇反复把玩小巧的折页书,却不置可否,“众所周知的好事,你在饶县试过,别人为什么不做?”
崔昭垂眸不语。
做成了不一定留名,做不成一定吃挂落,赵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久就要就要调走,肯动才怪。女皇会问,是因为这条被挂在崔昭的弹章上,是他折腾百姓的铁罪状。
天晓得同样服徭役,怎么修县衙、修城墙、乃至修私宅理所应当,旱天挖河道就罪大恶极了。
女皇一点也不在意崔昭的沉默,收下书却没再议,饮一口茶,笑盈盈换了话题,“先时令你与卫修齐同行,你好得很,晚他足足半月?”
上本也是尽人事,之后沧州如何,已离任也是鞭长莫及,崔昭对女皇的避而不谈知趣地没有纠缠,只道:“小侄偶感风寒,臣心中担忧,就耽搁了几日。”
“阿逊也有十二叁了吧?”女皇算了算,“早年仿佛常见你舅舅请医官,现在怎么样?”
“小时候是有些娇惯,后来常在外行走就好多了,这两年随表哥学骑射很上心。”
“年节带他进宫来罢,长龄那儿同学不少,年岁相仿正好一起玩儿。”女皇道,“回来可拜过父母了?”
“赶着来熙山,预备年前去一次。”
“是得去一回,年后又要离京了。”女皇温柔地笑了笑,“文柏那时为你改字,不知有没有想到有一天能见你戴獬豸冠。”
崔昭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赶紧谢恩。
他虽然自觉能升官,却没想过能留京,估摸着升去做某个下州知州,入御史台却是意料之外了。
女皇叫人拿来一个食盒,笑道:“这是新做的梨糖,替朕带去给崔相公。”
“臣领命。”
崔昭起身告退,一字不提原本的计划,挺拔的背影消失于帘后。
女皇抚摸案上簇新的折页,面上笑意淡去,终是幽幽一叹。
湖陵郡主昔年十分得宠,即便她的长姐襄王亦多有不如。母亲当年指婚崔氏嫡长子,固然是宠爱养女,后来发觉,未必没有着意为她铺路的意思,就如同将小小年纪的她提出弘文馆,扔进国子监与诸多官家子弟一同读书一样。
可惜,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崔攸之出镇蜀中遇到山洪,夫妇罹难,时疫搭上了年未弱冠的崔昉,无论什么安排,都化为乌有了。
“阿娘。”
唤声打破女皇的惆怅,玉华公主含笑走来,不带一丝霜寒之气,没继续去画画,而是挨到了女皇身边,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
女皇道:“听全了?”
玉华公主道:“没听,儿就顾着看崔七呢。怪了,他可真像个文官。”
女皇屈指敲她的脑门,无语道:“什么叫像个文官,人家就是,入仕都六七年了。”
“上回见他都多少年之前了,听闻登科也改不了印象啊。”玉华公主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记仇,“以前舅公明明要教我吹笛,却被他和小卫拉去对剑,就记得是两个讨厌鬼。”
女皇被她逗笑了,“难怪提崔延泽与樱时,你要不高兴。我说呢,难道你牵成的亲都是好亲,我要牵的红线就是乱点鸳鸯谱?”
玉华公主倒是想应声。
女皇再和蔼亲切也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看人登对与否,首先家世能力,其次才是脾性容貌,条件好就可以搭对了。她的前驸马是从先帝给的选择里挑的,婚前不怎么熟,婚后不说多如胶似漆,至少不算坏,饶是如此,和离的时候女皇也没有半分犹豫,对王家倒是和颜悦色。
女皇不在乎和谁成婚,她天生就不在意这些。玉华公主却见过太多上京内眷,过得好与不好,不看风不风光,看模样就知道,寻常女子既然躲不开这一遭,姻缘还是要看重脾性相合。
李令之名义上是女冠,但一圈长辈——靖王、淮南王乃至女皇——都不太可能坐视她清修终老。玉华公主辈分差一截,心里也是将她当妹妹,平时留心着人选,左不满意、右不满意,更别提一个她本来就看不顺眼的人。
实话不好实说,玉华公主便只哼哼:“卫修齐那混人在崔七跟前都得好声好气,我才不要樱时受委屈。”
女皇并不以为意,以为玉华是小女儿心性,看人全凭好恶,一朝不喜一辈子反感。她就觉得崔昭很不错,身份不高不低,如今为人也温文沉稳。这年纪的郎君鲜有没成婚没订亲的,她总不能选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白身给皇家县主吧?
玉华公主又劝,“阿娘其实不必担忧,那是靖王府的掌珠、淮南王的亲妹妹,模样脾性都很好,也有问到我这里的。”
女皇饶有兴致道:“怎么不与从南提?”
玉华公主笑道:“小舅那脾气,您还不不晓得?他总当妹妹还小,八字没一撇一听话头就暴跳如雷,谁敢去触霉头?”
“问到你这里不算,问去他那里才算有行动。”女皇摇了摇头,“还是合适的太少。”
玉华公主想到前两日与李令之的通信,略一思索,又道:“合适与不合适,其实还是看阿娘。身份、年龄、模样,再挑剔,哪挑不出合适的?儿不懂前朝事,却也听过不少女官的流言,婚事上难免坎坷,什么考中进士被退亲的,什么成婚后不辞官被休弃的,做外室、当情人的事儿更多了……”
她适时流露几分为难的表情,女皇也忍不住皱眉。
女官入朝二叁十年,前所未料的伦理问题已经一大摞,隔两年就要下一道令找补,限制乃至废除女子入仕的声浪从来没停过。
“樱时如今是阿娘身边的舍人,若成了婚,是继续在舍人厅,还是回家做夫人?夫君外任又如何?”玉华公主说得自己也头大,真心实意道,“她也没什么想法,何必勉强呢?”
女皇无言挥了挥手。
玉华公主退回了桌案后,心不在焉地捏起笔,默默舒一口气。
她可只能帮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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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兄,前路坎坷,烟.jpg
顺便给文改了个新名字哈,封面图等我宝写完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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