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即将走尽,冬至大祭后不到一月,又近女皇千秋。
圣驾远在熙山,上京多年不做主场,宫中循例有光禄寺承办赐宴。城中平日叁鼓起开始夜禁,每逢节日特许彻夜不休,东西市办起夜会,街坊越北越灯火通明,从上至下洋溢欢腾的气息。
上京城始建迄今千年,皇城比最初延展数十倍有余,内城外廓更不提。无数人走过漫长的旅途,穿过巍峨城门散入烟波浩荡的人潮,也许扎根,也许飘然而去,成就一段烟花般灿烂却易逝的繁华。
春明门下,一队车马经过核检款款入城,直向西面的街坊。
成群结队的车马出行并不罕见,这家只几辆车,算得上简朴。四下仆役行止利落,姿态训练有素,打头马上两人着寻常布衣,神态精明,佩刀凛凛泛霜,透着见过饱饮血气才会有的冷肃。
其中最宽大的一辆马车,里间别有洞天。两侧布置软塌,四壁上镶软垫,角落靠窗一处摆放小小的暖炉。两榻之间有一张小桌,桌上清茶悠悠,漆红食盒微敞,露出的分格已经空了。
最后的茶果在一个小少年手中,他叁两口吃下肚,捞起茶杯喝个精光,心虚地往身后榻上一瞟。
一人懒懒靠着两重软垫,身量是个高瘦的青年男子,面上盖一本翻开的书,纸页将均匀的呼吸压的极轻,似睡的魂梦不知,又假作要在梦里用功,车厢总是局促,他一条长腿委屈地支起,将发白的旧青衫压出了细碎的褶皱。
“七叔,对不住。谁让你睡着了呢?”小少年忏悔完,仍趴在窗上朝外看。
坊门下武侯执守,偶尔有面朝大街开的朱色大门,初见还试图辨别门户,见多也大差不差,小少年心生无趣,索性缩回脖子。
“怎么不看了?”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和缓的腔调,朗朗带磁,震在耳畔回响多情的尾音。榻上青年不知何时已醒转,修长两指挑开书,先露微勾的嘴角,再是一张斯文雅致的脸。
他撇开一角帘,日光披身,高挺的鼻分割昏寐,眼皮薄薄,扫长长一道凤目,睑间横陈暧昧的影。文秀的面容白皙冷淡,清寡不似世人,好似玉雕一般。
正是自沧州归京的通判崔昭。
年纪轻轻已是通判,路上住驿站核验身份驿丞总要多看两眼,才确认这领个十岁出头小少年的崔官人的确差一步就能服绯。
不过理论上差一步,仕途说不定就得走上十年,越近上京城,驿丞就越平淡。崔昭不在意琐事,反倒是小少年崔逊松一口气——曾有驿丞有眼色过头,见他与崔昭年岁有差便当是小郎,崔昭懒得解释,没良心地大笑,窘得崔逊小脸通红,赶紧叫“七叔”表明身份。
崔逊自幼长在深宅,前两年随崔昭去了沧州,分辨不出相似的上京坊市,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崔昭慢条斯理喝过茶,拉开食盒,择一块糖渍环饼放嘴里,一点不觉得有损他丰神俊秀的形象,吃完,清清朗朗又甜蜜地笑,“当然是崔相公府上,你还想去哪儿?”
他看崔逊的眼光很温柔,温柔的让崔逊觉得自己梦回叁岁。
崔逊心中默念孝亲尊师、孝亲尊师,眼前既是他嫡亲的七叔,也是他开蒙的老师,这才端住天真烂漫。
“我们不先回舅公那儿吗?”他问。
崔昭随意往后一靠,阴暗覆上面,语气依然轻松:“阿逊呐,你我姓崔,表面功夫不能偷懒,多年未归理应先回本家。何况现在宫里还没下值,先休整会儿再去侯府更好。”
崔逊见他气定神闲,仿佛还要睡,不自觉说出心里话,“七叔,你这看起来也不大像要做表面功夫啊?”
“谁说的?那是相公不在府里,等过几日去熙山,教你看什么叫情感丰富的唱念做打。保证你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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