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忽视他身上的半旧棉衣,单凭他微扬的美丽面孔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楚鸾几乎可以被认作京中的最被娇惯的倡优。曾偏安一隅的前帝王和下九流行业的心境也有类同之处。他在幽闭的室内往复踱步,脚踝上仿佛有不可见的银链拴住了他,不肯叫,不肯食睡,只有眼睫如扇的秀美侧脸,骄傲甚至盲目,在窗前唯一的光线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去。
亦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司宾寺探看这个已经确实变成俘虏的少年皇帝。在成为楚哀帝之前,他实际在位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长。只是性烈如火,像离开故土就不进水米、难以手养的名禽。亦渠走过花园中的小亭,池塘水已近干涸,残荷被整齐地斩去收走。百草萎顿,悄然开绽的白梅只显得庭院更孤寒。她呼出一口热气,突然想,南楚应该从来没有过这样干冷的天气。他心内煎熬,遇到此情此状应该更加难熬了。
引路的皂吏悄声向她诉苦:“……许多天不吃了,只听他在屋内说,一定要见那日他刺伤的大人……显然是妄诞之言……但小人等听上头说不许伤了他的性命,看他脸色发白,急得没法了,这才找来大人……”
亦渠呵一呵手:“无妨。”她想起今早从宫中誊抄送来的邸报,心里忽然一沉。紧锁的大门咿呀推开,皂吏守候一旁,准备随她进去。
楚鸾背对他们,背影分明如拔节生长的春竹,还是纤瘦的少年形貌。他略别过脸来:“出去,我只见他一个人。”
皂吏正为难,亦渠又是摆摆手,独身走进去。她阖上门前朗声道:“不要紧,若是他再刺我一刀,我一定大声叫喊,让你们赶紧进来救我。”
恢复昏暗的室内,只闻楚鸾喑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刺你第二次。这次请你来,无非是想向你致歉。”
“殿下客气。亦某担当不起。”她走近他,顺势扫视屋内陈设。冷冷清清,无甚装点。当然也没有能当作利器使的尖锐之物。大概礼舍中的人都怕他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糊涂事来。
“大人雅量。误伤大人,鲁莽之举,确是楚某之过。”他大概意识到她打量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回过头,平静地与她对视,“当日孤……楚某刺往中原皇帝时,见大人立即反应过来,独臂当刀。当时楚某就料定,亦舍人是忠肝义胆之士。”
……。建议你可以重新料一料。亦渠不言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还是生硬地称呼文鳞为中原皇帝,丝毫没有称臣之心。又是下意识地走往窗边,他被光线刺得微微蹙眉:“而中原皇帝,看起来也十分在意你。”
这我知道。亦渠漠然,目光停在他犹豫微启的双唇上。本该是淡粉的嘴唇亦是血色淡薄,他闭眼时,整张脸便像瓷面上画出的美人图。毫无生气。
“你当时大概因痛昏了过去。”楚鸾闭着双眼,长叹一口气,回忆道,“他也被划伤了一道,但立即下榻抱着你,托住你被扎伤的那只手……”
……。亦渠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明显大为震动。”楚鸾苦涩一笑,“我本以为中原皇帝软弱无知。但他抬头看向我时,目光凶狠,像是要活剥了我。”
由于觉出了一丝尴尬,亦渠开始神游。
“不过后来,他还没来得及发怒,就也晕倒了。”楚鸾睁开眼,扬眉,“看起来他身体不大好,说不定活不过我呢。你们选继位者时,难道不考虑选个长命的吗。”他恢复了嘲讽的语气,看向她,脚步轻盈地走向她:“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刺伤你是我无心之失,我已经向你致歉,便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他停在她面前,仅一步之遥。他再次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大人可以叫中原皇帝将我处死了。”
亦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放弃抵抗的高傲面孔,看起来尤为凄凉。她忽然反应过来:一定是司宾寺封闭的环境里消息不够灵通,他还不知道文鳞不打算处置他。这几天不吃不睡,大概是因为面临未知的死亡,心中惴惴难安。死前最后唤她过来,只是为了跟她倾倒一些细碎的歉意和临死的感言。要不然说楚人单纯又浪漫呢,快死了还在起劲地描绘别人的浓情场面。
亦渠静了片刻,拎起袖口道:“可是我的手还没有好。到现在也疼得骨头缝痒。”
楚鸾讶异地大睁眼睛。眼中显然又多了些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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