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因为内疚哭泣,他想去擦拭母亲的眼泪,可那个愧疚提醒他,他是否亲近母亲的资格呢?于是他只好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顾时母亲很快忍住了眼泪。她拿了纸巾,擦掉眼泪,再面对顾时和简安,露出一个坚韧的笑容。顾时更加愧疚了,他坐立不安,仿佛被母亲身上那股坚强和宽容烫伤。
她像是……能够看穿他,看穿之后,她没有责怪,没有怨恨,只有宽容。
“小时,”顾时妈温和地说,“你别怪你外公,你外公他也是因为妈妈恨你爸爸……唉……一切都怪我自己不争气。”
“妈妈……”他说不出能够安慰母亲的话,只能温顺地点头。
咖啡馆门口,三个人面临分别。顾时母亲又说好些要注意照顾自己的话,等到要和儿子说再见,她的目光移到简安身上。
“今天真的谢谢你。”顾时妈心里涌出许多感慨。
“我其实……”顾时妈看着简安,心思复杂,“我其实没有想到会是你带着他……”
简安嘴唇弧度浮夸扩大,并没有因为顾时妈的话生气。
她是相当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贯在大人那里没有什么好名声。感谢她那对亲爹妈,他们总喜欢和别人诉苦,传播她的事迹,于是她的“名声”也算是相当响亮。从小和父母对着干,喜欢和父母顶嘴吵架,别人家的小孩叛逆期似乎只有青春期那几年,她就像是天生带着反骨生下来的,没有一刻让父母得个安生,再加上她那时不时让父母心惊胆战的学习成绩,“叛逆”,“不懂事”,“不听话”,“不让父母省心”,这些都是简安在长辈那里带着的标签。某种意义来说,她也能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坏孩子”,是许多父母会拿去教育自己孩子的典型反面教材。
简安无所谓顾时妈的看法,反正她坏名声在外,顾时妈的看法又影响不了她什么。只是顾时妈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是简安这个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带着顾时跨越那么远的距离跑来见她,她还看到了简安保护顾时的那一幕。
这一年她从云霄跌落,处境大不如前。离婚前她是养尊处优的贵妇,离婚后看尽人情冷暖,莫说外人,就是在家中,她也听过弟弟和弟媳的冷言冷语。他们怪她不识好歹,和顾爸离婚失了势,碍着他们不能再得什么便宜,又不免疑心她回家是想同争抢父母的房产。父母虽然给接纳了她,可是未免也要顾及儿子儿媳心情,再不然就是动辄赌咒骂“那个男的”。她听在耳中,心情抑郁。她不想再提那个人,偏偏家人很爱提他,提他起来是为了骂的,可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为什么离婚呢?离婚到底不是什么美事,是很丢人的。
这一番际遇下来,她心境已与从前不同,再看简安,她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也有生活在外人面前被戳破的羞窘。
顾时妈道了歉,简安说了声没关系。顾时妈问起他们怎么来的这里,简安替顾时回答道:“坐公交。”
顾时妈一下子笑出声,“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公交呢。”
“呃嗯……”简安不自然笑着,她这应该不是想怪她带她儿子乘坐公交这种……廉价交通工具吧?
“我不是想怪你,”顾时妈看出简安的心思,善意地笑着说,“我就是觉得怪好笑的,平常没坐公交车的小时也会坐公交……”说着说着,她有些心酸,抬起手,轻轻擦了眼角,才恢复正常的口吻,“如果是以前,我可能的确会怪你……会觉得你带坏我儿子,我真是……不好意思。”她愧疚地笑。
“不过我现在觉得,”她心里酸涩,望向顾时,感慨道,“其实也该让他知道,除了家里那个地方以外,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顾时妈的眼神重新回到简安身上,“我没想到会是你带他来……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就知道惹父母生气的小孩……对不起……”
“你们打的回去吧。”她忙说,从包里翻出五张百元大钞,单手捧着这几张钞票递到简安面前。
简安抬起手掌,想要将顾时妈递过来的钱推回去。她不预备收这钱,那几张钞票对于路费来说太多了,考虑到顾时妈目前的状况,她能猜到她现在经济状况大概不太如意。简安的目光落在顾时妈身上,一个中年女人手中捧着钱,双颊通红,眼神恳切——她真心希望她能收下这笔钱。
她是在竭力想要为自己维护那层体面和尊严。
于是她不再推开,手一翻,收下了顾时妈的钱。
顾时妈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面上带着微笑,“谢谢你。”
简安牵起顾时的手。顾时抬起眼,望着外婆家的小区,再看向简安,来时是她牵着他的手,离开时,也还是她牵着他的手。他忽然觉得,那双肥胖的手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好像人一旦触碰到那双手,就能够感到安心。
简安礼貌地同顾时妈说了再见,在路边拦了一辆的车。顾时妈坚持要看着他们上车,到进车前,简安一直保持着礼貌性的笑容。
上了车,顾时情绪低落,只顾着自己的心思,没有听清简安给出租车司机报的地名。等到下车,他看到地点,吃惊地张开了嘴。
那是一座游乐园,距离他外婆家大概二十来分钟的车程。
“小时~”那个在二十分钟前让他感到安心的大姐姐站在阳光下,抬起手放在额前遮挡阳光,“姐姐带你去痛快地玩一场啊~!”
她口气蛊惑,像是……发出了一场邀请,邀请他去参与一场……盛大的冒险。
他有问题想问,可没有马上问出口,他只是……注视着那道背影,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同向那场冒险奔去。
那一个下午,尽管那天下午在顾时的回忆中,总体蒙着悲伤的基调。可是因为那场游乐园的冒险,那个回忆便多了几分生辉的色彩。她带着他玩了很多项目,还请他吃了好吃的冰淇淋。
“妈的,”简安从冰淇淋店的店员手中接过卷筒冰淇淋,递一个给顾时,叮嘱道:“这种地方的冰淇淋真的好贵,你一定要吃完。”
他想笑,但是才刚见过母亲,他笑不出来,只好尽力扯了扯唇角。
简安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吃起了自己的冰淇淋。
顾时没有动,他看到游乐园里的人,很多是父母带着孩子来的,那些父母牵着孩子们的手,脸上是阳光灿烂的笑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
“安姐姐,”他望着那些有父母陪同的孩子,目光忧郁,“我是个……坏孩子吧?”
“嗯?”简安紧紧盯着冰淇淋,下午的太阳光照度很强,冰淇淋融化得很快,她要和冰淇淋做斗争,要在冰淇淋彻底融化前吃掉它,口齿含糊不清,“为森(什)摸(么)这么说?”
“因为……”他低落地垂下头,“有哪个孩子会背叛母亲啊?”
他手中的冰淇淋融化了,他哭了。
他想,他是个坏孩子,贪慕虚荣,嫌贫爱富,他一下就能想到两个如此形容他的成语。他贪恋父亲带来的优越生活,无法直率说出想要和母亲一起生活,无法说出口的原因,是因为他恐惧于未知的未来带来的改变,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那样的生活,不确定是否承受得起改变的代价。
他害怕了,于是退却了。
他无法回馈母亲的爱,不管母亲多么体谅他,他都已经伤害了他的母亲。
痛苦之中,他还有一种愤恨。为什么父母要离婚呢?为什么他不能两者兼而有之,非得做出选择不可?为什么承受的人是他,而不是随便其他什么人呢?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狼狈地想要找什么东西擦去泪水,手正要靠近眼睛,一个人阻止了他。
简安看着他手中握着的冰淇淋,已经融化了,她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拿出他手心的蛋筒,找了个垃圾桶扔了,然后拿出手里的纸巾,帮他擦去手掌黏糊糊的冰淇淋。
“安姐姐……”
确定他的手上没有了冰淇淋,她才看向他,扔掉旧纸巾,她拿了一张纸巾,擦着他的眼角。
“小时,你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没有问你想跟谁是吧?抚养权是他们两个人协商的?”
“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问,点了点头。
纸巾还在擦他的脸颊。
“那么,如果现在让你选,你会怎么选呢?”
怎么选?
“富有”的父亲,和“贫困”的母亲,他要怎么选?
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好像是那样的,可是他看到这两人放在心灵的天平上,两端摇摆不定。
“有钱的爸爸,没钱的妈妈?”她笑起来,继续说,“还是说,有钱的妈妈,没钱的爸爸?或者,两边都有钱,两边都没有钱?”
“如果是我的话,我其实很讨厌这套选择题,因为这套选择题分明是在为难人,你呢?”
她的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轻轻笑起来。
“很难选,对吧?”
他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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