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扶住黎慎礼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赫然便是左丹木。
黎慎礼边走边询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左丹木道:“已经搜遍四处,都没有应厂公的下落,倒是在附近镇上一间商户的口中得知,当晚有两名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寻来,买走了他们府上出远门时乘坐的马车,还要了些热水和男子衣服。”
黎慎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听左丹木续道:“听他的形容,草民怀疑,这两位就是七合教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找到了应厂公,而且,人还活着。”
其实这个结果黎慎礼已经有所猜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希望应定斌活着,让应翩翩和七合教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好,还是希望应定斌已死,索性斩草除根,将事做绝更好。
对着左丹木,他终究没有多言,只是说道:“朕知道了。”
左丹木道:“陛下勿要忧心。草民想,应厂公未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应大人的怨气就要轻的多了,想必过些时日彻底消了气,终究会回来的。”
黎慎礼淡淡地说道:“朕身为帝王,还得对一名臣子这样百般讨好。”
左丹木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又顾念与应大人的同宗之情,才会如此。应大人乃是皇族血脉,却认了一名宦官当养父,此事说出去实在不甚体面,也难免有碍于他的前途。陛下也是为了他着想才会这样做,奈何应大人太过重情,却是不懂您的苦心。”
他想了想,说:“不若草民明日试着劝说一下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出面写信劝说应大人,或许能够令他理解陛下的苦心。”
左丹木这个理由找的极好,几乎让黎慎礼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听着左丹木把话说完之后,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此法倒也可以一试。”
说完之后,他又解释似的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朕实在不愿因误会失去一名能臣。”
左丹木道:“陛下胸襟宽广,以和为贵,草民明白。”
黎慎礼愈发看他顺眼:“当初你们一行人代表西戎来到京城,纷纷拜会太子,日渥甚至暗中与黎慎韫合作,意欲谋害父皇,唯有你主动与朕邀约来往,宫变时朕差点被黎慎韫的人发现,又是你救了朕一命,这份情谊朕一直记在心里。”
他对左丹木许诺:“过得几年,等你的身份淡一淡,朕自然会让你的才能有所发挥。你放心就是。”
左丹木立即谢恩:“多谢陛下!”
黎慎礼道:“只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这些规矩吧。”
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叹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斗胆多说几句心里话。其实当初我会找到陛下,并非因为有什么谋划算计,而是觉得与陛下处境相像,同病相怜。如今能够见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
黎慎礼道:“但你跟着朕,却不比在西戎时的王子尊荣了。”
左丹木笑道:“那算什么尊荣呢?人人对我表面逢迎,背后轻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西戎王一个不喜,就能轻易将这些东西全都从我身边拿走。我是想自己挣来点什么,让别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头来活着。”
黎慎礼若有所思。
左丹木半开玩笑地说道:“就像应大人那样,若非应大人抗击西戎得利,有他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处,陛下您又怎会对他如此欣赏?草民也想让陛下这般青眼呢!”
黎慎礼也笑了,说道:“他桀骜不驯,行事偏激,分毫没有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
只是他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带着思虑之色,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左丹木说的不错,他们处境相仿,而左丹木所忧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
左丹木虽然是太皇太后之子,但并非皇族,没有资格在宫中留宿,向黎慎礼汇报过相关任务的完成情况之后,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退了。
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传达皇上的意思。
“皇上让你来劝哀家给阿玦写信,让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
左丹木暗中为皇上办差之事十分机密,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不免惊讶:“皇上为何要对你说这件事?”
左丹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那这封信,娘是愿意写,还是不愿意写呢?”
太皇太后说道:“自然不写。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时碍于形势,不会追究阿玦的责任,心中也难免会存有隔阂,这样的隔阂在心里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会成为祸根。他们既然已经逃出去了,哀家又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回来,再次置身险境呢?”
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这不是应该明白了吗?您是这样想,皇上也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说。他是您的小辈,不能把您怎么样,摆布我一介布衣,总没有问题吧。”
太皇太后睫毛微垂,怔了一会,不禁微微轻叹:“唉,你们啊,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争来斗去,心机算计,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也罢,既然他这么说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写了便是。”
左丹木失笑:“娘你心里有感触,说就说了,何苦把我捎带进去?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知道应玦是您的心头肉,本来也没想让您动笔写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个由头责罚我一顿,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着。”
太皇太后却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你这话说的更加该打,难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吗?”
她闭目片刻,下定决心:“左右阿玦这孩子从来就不听话,就算哀家劝了,他也不会因此就回来的,写便写罢。”
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居于深宫之中,无事的时候便是临摹字帖,写了一手极好的行书,寻常人万万没有这份笔力,也模仿不来。
左丹木看着她稍加思索,随即落笔,迅速写成了一封书信,劝说应翩翩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认错,她也会代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会与他计较云云。
写完之后,太皇太后晾干墨迹,直接把信给了左丹木,说道:“你先让皇上过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玦就能看到了,这样,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劳。”
左丹木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快,一时怔住,没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见状,倒是难得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来往的事吗?”
左丹木道:“这,我……”
太皇太后道:“你过来。”
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整了整他的衣领,柔声说:“咱们两人可是亲母子,相互之前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娘知道,你原来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国,却只能当一名处处被防范的普通人,又怎么会觉得开心呢?”
“你想建功立业,想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为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对。只是伴君如伴虎,娘虽然有些脸面,也没本事护你太多,只有能帮多少,就是多少了。”
太后的性子素来高贵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刚刚回来的时候她十分高兴,也少有这样温柔的言语。
左丹木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竟然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质问、责怪自己,反而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他昨日在黎慎礼面前那般能说会道,眼下却竟一时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望进太皇太后眼中,看到了满目属于母亲对孩子的爱怜、珍惜之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
那个瞬间,左丹木的心动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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