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床上睡熟了。
没有再闹着分被子,也没有吵着要听故事,只呢喃着说要等她一起睡,然后就自己睡着了。
想着她方才迷迷糊糊黏着自己的模样,沉晚意眼中漾起轻笑。
多半累坏了,她想。
沉晚意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
她随手关掉过亮的吊顶灯,旋开床头的壁灯,而后站在微暗的灯光中,低眸端详林葭澜的睡颜。
女孩双目轻阖,眉头舒展,呼吸悠长而均匀,看起来安静又柔软,似乎已然深陷甜黑的梦乡。
乖巧非常。
和方才不一样的乖巧,却同样惹人生怜。
之前,她像是不谙世事的山间精灵,露出了纤长脆弱的脖颈,静候着谁的初拥。
现下,又像是无忧无虑的云中天使,让人想把她抱进怀里温声哄着,给她织就一个从不下雨的安乐乡。
那里没有一丝阴霾,不存在任何坎坷挫折,和女孩一样无瑕又美好,是只有她能抵达的净地。
沉晚意看着女孩,侧耳倾听她的呼吸声,听了许久,一直到她们的呼吸在流逝的时间里趋向同一。
那她们的心跳大抵也是一致的,沉晚意想。
一下,两下,缓慢地跳动,无声地合拍。
没有谁来破坏她们的同一和她们的安静。
她可以这样一直看着她,到夜色沉静,到蓦然天明。
……
沉晚意看了许久,才将目光从林葭澜身上挪开。
她在床头站了半晌,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放空。
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她才走到卧室另一边,拉开柜子,找到了烟和打火机。
烟早已拆开,只剩了一半,散乱地装在盒子里。
打火机倒是精致,银灰色的金属质地,雕刻着意义不明的简单花纹。
烟是前几天心血来潮时随便买的,剩下了几支。沉晚意不怎么抽烟,会倒是会。
打火机似乎是朋友送的小玩意儿,带回来就随手放进了柜子里,没怎么用过。
沉晚意将它们拾起,推门走到了卧室的露台上。
卧室的灯透出了一角昏暗的光,她站在光线勾勒出的阴影中,燃起手中的烟,隔着栏杆内向外眺望。
天色已经暗了,夜晚很静谧,远眺是万家灯火,俯视是星星点点的路灯车灯。
城市里立满了拔地而起的楼,密密麻麻,连绵起伏,像是某种特有的山。
置身高楼上的人们时常会产生错觉,一时以为伸手可摘星,一时又以为自己正凌驾于什么之上。
那或许是事实,又或许是虚幻,没人知道。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烟燃了许久,点烟之人却并不将它送入唇中,只侧眸瞧着微弱的火星在指间闪灭。
尼古丁被烧灼出微苦的气息,在袅袅的白烟里似有若无地绕,氤氲在她身边。
沉晚意转过身,不再看城市的千家万盏灯,只斜倚着栏杆,瞧着林葭澜床头亮着的那盏灯。
女孩确实有点像猫,沉晚意看着映在林葭澜面上的柔光想。
可沉晚意又清楚地知道,女孩并不是猫。
她是见过猫的。
在一场荒唐的宴会上。
作为一位助兴的旁观者。
猫从笼中被驱出,从阴暗的角落爬到了明亮的厅堂,它匍匐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置身于陌生人的注视中,静默跪立,神情茫然。
闹室安静了一瞬,像是对这位明显不符合来宾身份的不速之客感到意外。
但很快,好奇尚异的打探和见多识广的高谈便徐徐展开了。
其间还穿插着事不关己的漠视和居高临下的打量。
它们交织在一起,相当配合地将猫和猫的由来款款道出。
三成的道听途说,七成的无由揣度。
但足以满足旁观者的好奇心。
猫安然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不出神情。
像是听得懂这些关于自己的凌乱介绍,又像是完全听不明白。
沉晚意看不出来。
身边的人热切地交谈着,有谁插空讲了个活跃气氛的笑话,似是相当有趣,顿时引动起哄堂大笑。
猫身子轻颤,似乎对忽然响起的笑声有些畏惧。
但没有人关注它的反应,或者说,没有人觉得那值得被关注。
人们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继续着热闹和喧哗。
沉晚意不喜欢参与热闹。
也不喜欢这里的气味。
空气中弥散着相互交织却无法融聚的香水味,相当难以形容,还有浓烈的香薰味掺杂其中。
过分甜腻的气味和过分喧嚣的人声杂糅在一起,令沉晚意微微皱起了眉。
于是她点燃了烟,抬眸看向地上被热闹撇开的猫。
猫很冷。
蜷缩着,战栗着,身子微弓,脸颊发白。
它的皮肤也泛着病态的白,像是许久未见过阳光。
青色的血管自细瘦的脖颈向下延伸,藏进纯白的蕾丝边连衣裙中,往四肢百骸输送着血液,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躯体。
瘦小、无助、稚嫩、苍白,正在被摧毁。
无人能拯救。
指间的烟逸散出略微有些刺鼻的味道,掩过了屋子里香薰的甜腻果香味,隐约横亘在了沉晚意和猫之间。
令她恍然觉得,猫似乎并不置身此间。
而是处在别的什么世界。
沉晚意将烟递入口中,尝着它在唇齿间扩开的雾气和苦味,又缓缓舒出。
烟雾在空中袅袅飘散。
有人循着烟味投来目光,认出她的脸后,又不着痕迹地撇开。
沉晚意恍若未觉,自顾自抽着手里的烟。
她知道,这里大致算得上是公共场所,空间也封闭,可能不该这样旁若无人地抽烟。
沉晚意也从来不是执意要破坏规则或制造困扰的人。
只是,她想,这里大抵并不存在什么规则,所以,稍稍打破一些大概也没关系。
出于各种原因对猫视而不见的人,也会因为类似的理由对她的烟视而不见。
临席的人都太过聪明。
而聪明人从不死守规则。
或者说,他们习得了另一套规则。
没有人会因为猫的出现而触宴会主人的霉头,更没有人会因为一支烟去扫沉晚意的兴。
甚至,侍者也在宴会主人的授意下为她送来了烟灰缸,并低声询问她是否还需要雪茄或卷烟。
沉晚意摇摇头。
侍者无声退开。
沉晚意点了点指尖,漫不经心地继续瞧着猫。
有些奇怪,她想。
她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锐,即便是复杂到本人都难以厘清的心绪,似乎也能通过神情和目光的微妙流转,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共情。
但这次,猫给她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寻常。
或者说,猫和她的想象存在着偏差。
显然,它衣裙漂亮,但姿态不堪。
皮肤白皙,但满目疮痍。
想必,曾在哪里遭遇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暴风雨,经历过放逐和流亡。
可它沉默又安静,面色始终如常,看不出受过摧残的痛楚和暗疮。
没有深陷泥沼的无助和沮丧。
也没有置身于此的羞耻和不安。
不存在挣扎,不存在反常。
不存在认命,不存在反抗。
它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像是被磨灭了生存意志的将死之人。
但同时,它的面上又根本不存在无意生死的空茫。
这种近似于无的情感表达令沉晚意微感困惑。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
……
猫被召来这里,显然并不只是为了让人们远观。
很快,它便得了授意,膝行而来,向人们打着招呼。
不是以言语,而是以动作。
为猫所独有的动作。
它在地毯上缓缓爬着,身肢摇摆,臀腿轻晃,举手投足间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目光却相当无神。
那双眼混沌而荒芜。
沙漠一般寸草不生。
落不下雨,开不了花。
生命力被从中抽离。
只余下服从和本能。
一切都是经过了指导的模式化,显得单薄而贫瘠。
但人们总有法子充盈这种贫瘠。
譬如,将服从和本能放到最大。
猫深深埋下头,对众人打着招呼,相当谦卑有礼。
有人得了宴会主人的提醒,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在猫说了什么话,又递出了手。
猫抬头朝手心看了一会儿,目光里渐渐蒙上水雾。
像是久违地回过神,重新进入了某种状态。
可将那双眼眸浸润的并不是水,而是情欲。
因陌生人而起的情欲。
它伸出了长长的舌头,开始舔舐面前的手心。
舌尖一点点湿润,眸光一点点凝神。
呼吸一点点粗重,涎水一点点延伸。
像是因此而生,为它滋润。
似是某种动物本能控制下的返璞归真。
沉晚意眉目微动,了然了偏差所在。
是她的预设出现了错误。
猫不是正在被驯服。
是早已完成了驯化。
有什么东西曾经崩塌,并完成了重构。
过程如何自不必言。
总之,大概是一种不可逆的雕琢,或者水磨工夫,或者斧凿刀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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