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猛地抬起头,瞪视他:「你要走?你这么莫名其妙的空降在我的头上,砸得我两眼发花,而你现在拍拍屁股就要走了?没门!你好歹解释解释。」
闷油瓶只是看着我,用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淡定的看着我。
他没有移开视线,但他却伸出手,推开天花板上的通风窗口。原来又是老把戏,这闷油瓶子刚才再度发挥他缩骨鑽通风口的看家绝活,从天花板上起跳,只差没直接压断我的颈子。
想到这里,很奇怪的,我感到一阵莫名熟悉的感受,好像什么以为不见了的东西,一点一滴的找了回来,渐渐拼出当初的相貌。
「你怎么来了?」不知不觉,我尖锐的质问缓和了下来。
「……不重要,我这就走。」他有些僵硬地说道,准备离开。
「他们骗你什么?」我不自觉地笑了。闷油瓶会出现在这里,绝对跟我一样,是被二叔、三叔他们摆了一道。
闷油瓶挪开了视线,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不打算理我,会直接转身离去。
「我接到消息,说吴一穷想杀了你。」他简短的说道。
「什么?」
「我以为我找到了证据,并且多方证实了这个传言。」闷油瓶说话的速度很快,似乎想要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我瞪着他,板着脸,说道:「……用漆弹杀死我吗?」
闷油瓶抿起了嘴唇:「显然我的消息来源有误。」
我抱起双臂,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下唇。但是没有用,我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一隻手撑在酒架上,另一隻手扶着额头,我怀疑我都快笑得换不过气来了。
那群他妈的混蛋,真是的……
这一定是二叔、三叔勾结起来策画的阴谋,最后把我父亲也扯了进来,或者与我父亲无关,他们只是单纯的找阿寧帮忙。无论如何,他们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心,才把这闷油瓶子大过年的骗到了吴家。
而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闷油瓶子居然真的上了当。在阿寧将枪口瞄准我的时候,从天花板上跳下来,拯救我。
我还在笑,但是视线却模糊了起来。一定是笑得太过度了。
我身边的人,对我竟是如此宽容。
「小哥,你,」我深呼吸了一次,平復自己的心情:「还好吗,最近?」
「嗯。」他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声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回应。
「你还在瓜子山?」
「不。」他解释道:「事件过后没几天,山上下了场大雨,原本就被炸得不稳的山体,整个崩落下来,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落脚?」我迟疑了一下,加上一句:「不想回答的话也不必勉强。」
「我在城里的歷史博物馆工作。考古队还在试图开挖尸洞的遗留,虽然说还完好的文物不多了,但是我想,还是在旁边看着,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嗯,避免他们挖出什么不该挖的……」我点点头,但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秃顶、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形象,我连忙追问:「等一下,以张秃子张教授的身份吗?」
「对。」闷油瓶正经八百的回答。
「噗!」
老实说,我怀疑这闷子冷漠镇定的外表下藏着某种极度扭曲的诡异幽默感。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你呢,吴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闷油瓶的语调有些犹豫。
「我现在在我三叔那儿帮忙。」我回答道:「不过说是帮忙,其实二叔和三叔极力反对我与他们的事业牵扯上关係,他们觉得一旦踏进那个圈子,就很难脱身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我只是在三叔底下的一个小古董舖子当掌柜的,帮他做点小买卖。你有没有去过城东北靠近大学城那一区?那边有个叫西冷印社的舖子,我就在里面工作。」
我顿了一顿,续道:「不过我想,长久依赖三叔也不是个办法,我都这么大了,总该独立。因此,我正在准备大学的夜间部建筑系插班考,打算復学。考上之后,我准备半工半读,好好拿到学位。」
「吴三省知道你的计画吗?」
「不知道。」我笑道:「我想先考上了再说。」
「那,」闷油瓶问道:「你已经没事了吗?你……那些以前的事……」
「可以这么说吧。如果你只是说现在的话。」我轻声回答。
然后我停顿了一下,嘲讽似的笑了:「不,其实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但对着你或许能够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吧……」
「如果仅仅是说现在的话,那我的确是在一个情绪上颇为平稳的状态。我并没有拋弃过去,偶尔也会感到自责及悲伤,但是却也不会极端的说着我不想活了然后就去寻死。」
「但那也仅仅是现在。」
「现在……不,或许该说,『现状』对我而言,算是一个平衡,但是我却不知道,哪一天现状被破坏了,我又会怎么样。」
我将视线投向半空中毫无目标的一个空点,生命就是一连串的不幸连环事件,熬过了一件,也不过是在等下一件发生。
「我觉得埋在我灵魂深处的心病已经根深蒂固,它终究会再度蔓延开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要现状有些微的变动,惊慌和焦虑就可能漫天盖地的席捲而来,那样的变动我连想都不敢想……但是那样的变动必然会发生,你想想,我们家族是做什么的,这种职业风险有多高……就算我们一直都很幸运,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是,总有一天人都会死……我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
我说不下去。
闷油瓶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用他深色的眼眸,端详着我。
「现在没有事,真的。」很久之后,我深深抒了一口气:「但是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认为我会再度陷入那种……无法逃脱的状态里。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解决的事……当然,我不是说它永远不可能被解决,只是,在我现在所能看见、能理解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人或是方法,能够真正让我接受,进而帮助到我。」
你要听事实的话,这就是事实。
或许有一天我会有不一样的观点。但就现在而言,就是这样了。
闷油瓶沉默了好一阵子,朝前走了几步,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和的彷彿在安抚发抖的小兔子。
「事情总要慢慢调适。」
淡漠的几个字,却像他的掌心一样,温暖得不容质疑。
一瞬间,我有想哭的衝动。
可是,我却无法被这样的话语宽慰。
「那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我问道,声音不大,但我可以感受到这个问题带给闷油瓶的重量。
「我,有很多自己的问题。」在一阵沉默之后,闷油瓶简单回答,似乎有所保留:「我不想让你的生活更复杂,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答腔,我并不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我相信他的确认为离开是最好的,而我当时,在他离开之后,也没有太激动的反应。我在想,或许,我跟他,都在逃避着什么吧,所以分离对我们而言,反而是一种更舒适的距离。至少当时是如此。
只是,现在呢?
寧愿一生都不说话都不想讲假说话欺骗你
留意到你我这段情你会发觉间隔着一点点距离
无言地爱我偏不敢说说一句想跟你一起
手机铃声不适时宜的插入,闷油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掛断,然后关机。
「抱歉。」他低声说道。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通了。我并不是在逃避什么,更正确的说,只是,我在害怕罢了。因为,最终,总有一天,我怕不是我死了,就是他死了,剩下的那个人必然会很伤心很孤单,就像我失去解子扬、失去胖葵那样,痛苦哀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
所以逃避,所以害怕,所以分离。
「吴邪,人生不过这么回事。」
闷油瓶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么说道。
「嗯,对啊。」
总是在矛盾,总是在徘徊,孤单又担心受怕,温暖又令人眷恋。然后,有一天,毫无预警的,就结束了。
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伸出手,触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沿着指尖,他的温度渐渐传到我的心底。
「我一直没机会问,小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张起灵。弓长张,走巳起,灵魂的灵。」
背负着过去的重量,活下去,绝对不是轻松的。虽然我们都害怕寂寞,却不是随便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陪伴。
但,或许终究,人需要一个与你一同阅尽山水的同伴,陪你面对明日的未知。
如果这样,能够让你真正的快乐,那才是真的重要的吧,也才是这人生中真正的赢家。毕竟浮生若梦,而你快乐了,在这悲惨又美好的世界。
「张起灵。」我试着重复了一遍,嘴角有些上扬。
他点点头,将嘴唇轻轻一抿,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像是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灰雾阴霾,照在皑皑白雪上。
那一剎那,我没有看见永恆,却有着幻梦般的错觉,以为我们相识了一辈子,在无尽的日昇日落间,不离不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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