併肩躺在树影摇曳的湖边,鼻腔里是朝阳缓缓加热露珠的清新气息,我不禁转首望向身旁的麦可;他的双眼轻轻闭着,上扬的睫毛以昂然挺立的姿态朝向阳光,眉宇间开阔且毫无阴影;感动的心情如同夏日午后的小溪一样缓缓流过我的心头;这个像夏天一样明朗的男孩啊,澄澈得没有半点乌云,是他这样坦然的个性,给我这份明亮的感情,自在得像一个不需要缩手缩脚的夏天;我的心好像浮游在暖暖的湖水上,随着轻波盈盈荡漾,霎那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只认识他几天而已,他给我的自在和舒爽感觉,好像一件合身到不可思议的衣服,一双像自己另一层皮的手套;我转回首,抬起下巴朝向一片碧洗蓝天,闭上双眼,陶然沉浸在这份幸福的感觉里,一股虔然的希望缓缓升上心头~
~但愿我能够这样安然的死去,与麦可相守,直到永远~
这个念头闪过心头,在一秒鐘内,雷击般的震撼轰然在四下回响,我不觉全身紧绷,没有呼吸的怔住……
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这么的熟悉?
困惑,迷惘,和茫然….我觉得自己被捲进一个黑色的旋涡,感觉到惊诧的晕眩…..
彦的身影翩然而至,佔满我的脑海,但那是他的背影,离我不是很远,但却是我搆不到,唤不见的距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彷彿是前世,我执着着一个誓言,我听到如雷灌耳像颂经一样的语声,声声重叠着重覆同一句我自己说过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那重覆的回响声…..
一袭清风扫过,我不觉微微的一震,不自觉去伸手抓住麦可的手,好像站在高楼骇怕失足跌下一样的抓住他…….
**
我当然没有敢跟麦可讲那”想死”的念头;倒不是我几乎可以确定麦可不会愿意听到我考虑以死来就他,或是我认同他说彦和我的故事不会就此停驻在那里,而是–以死来成就一件事情的那种离奇的熟悉感,罩在我的头顶上,好像一朵抓不到摸不着,但是固执的盘踞在那里的云朵一样,那种五里雾中却彷彿有影无影的感觉每每让我迷惑;有的时候,我坚决的想找出所以然来,可是徒劳无功的无头追寻,好像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狗一样;这种颓然的无力让我心生怨气,可是在最深的底层,我却不知所以的确定自己其实是寧愿像受到保护一样掩在隐隐白雾中…..
我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吗?我不禁垂下肩膀,深深的叹息.
这种时候,不管我在叹些什么东西,麦可都会把我拥入胸怀,什么话也不说;这种适意和祥和让我感到安慰和安全,于是,我的心情渐渐在这种平静中恢復……….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回到舅舅家;天边淡灰色的层层云朵被镶上一圈闪亮的絳红色细边,泛着金光的蓝绿色湖水好像一个华贵的大盘子,盛着一粒散放万丈光芒的超大红宝石.在舅舅的屋子里,滑细如丝的蔷薇色光线呈伞状散织在傢俱间,深灰色的投影和深浅不一的洋红色块状光芒交崁成几何图型,好像一块设计独具匠心的丝质地毯.蝉声在远方隐隐轻鸣,室内静默得恍若远离尘世.
麦可在落地窗前停驻了几秒鐘,望着这空荡无人的屋子,几许迟疑的说:
“你舅舅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呢.”
我看看墙上的掛鐘;美国北方的夏天天黑得很晚,就算每天都很忙,但通常这种时分他们已经回到家,捧个盘子各踞一方的吃自己的晚餐,到现在还一个人影都没有,那是很不平常的.
我顿了一秒鐘,然后向麦可耸肩一笑:“那我们就不需要呆在房间里了!”
虽然我们都明白麦可是–灵魂-,而且也”实验”过最起码表弟看不见他,再加上在屋外过夜时早晨舅舅几乎踩到麦可,所以我们也确定舅舅白天是看不见麦可的,不过,多少出自对于他们的尊重,同时也知道我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神,因此,麦可从来不跟他们同处一室,只要他们在家,我们一定留在我的房间里.
麦可一想,露齿一笑:“对耶!”然后跟我一起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肩靠肩的沐浴在玫瑰色的夕阳中,原本寂寞的空气也变得温柔和快慰.
我们随性的聊着天,渐渐天色完全暗下来,透黑的天空里满天星光闪烁.不久之后,我听到车声和车库铁门开啟的声音,麦可回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门,小声但警觉的说:
“他们回来了!”
我也站起身来,静默的星光全部留在背后;在一片寂静中,我清楚听到车门开啟和砰地关上的声音,但是真正让我全身细胞都倏然惊觉的是~
~我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不禁怔住了,已经忘记呼吸,喃喃地说出一句:“我妈妈来了…”;所以,我妈妈到了!他们晚回来,是去机场接我妈妈吗?但是,为什么舅舅没有告诉我妈妈今天会到呢?虽然同时我在心里反省,我整天要不在外面,要不跟麦可在房间,我有比表弟好到哪里去,他们有什么机会跟我讲到话吗?
也在同时,一股困惑的浊流升上心头;我妈妈会希望我去接她吗?她会乐意见到我吗?可是,如果不愿意见到我的话,那她怎么可能还会来这一趟呢?千百个反覆矛盾的念头掠过心头,我竟怔怔停在那里,没有反应半分,而麦可也仍在我身边,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往房间去.
然后,车库通往客厅边上的门开了,表弟先一步踩了进来,打开大灯,踢掉鞋子,把门砰上,然后看也没看我一眼的往自己房间走去.
接着,门又开了,我看到舅舅持着门把,舅妈在他身后,在他旁边正微微低着头走进门里的,真的是我妈妈!
看到她,我不禁感到几许吃惊和意外;我到舅舅家有多久了?我不记得,但应该没有多少天才对,可是,妈妈却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几岁,脸色疲惫而憔悴,头发没有光泽,眼神也带着说不出的苍茫.是长途飞行让人疲倦吗?可是这么多年来妈妈出差世界各地无数次,每次她回到家时都仍是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样子,不过是一趟美国行,怎么可能把我妈折腾到这个地步?
视线凝注在我妈妈身上,我不自觉挪身朝客厅的方向走去,可是,步伐的迟疑,让我在客厅的酒柜前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叫她,过去拥抱她,还是…..?我停驻在那里,躑躇着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对.
妈妈进门后,舅舅和舅妈也进来了,在他们低着头招呼我妈妈拖鞋啊什么的一小阵子后,首先回过身抬起头来的是舅舅,也在同时,他往我这儿直视过来,然后轻轻低声跟我妈说:
“他在那里.”
我妈妈抬起头来,随着舅舅的视线,也朝我望来.我不觉嘴唇轻颤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妈妈”的声音,因为–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是–让人感觉模糊不解的奇异.
其实,与其说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到迷惑,不如说我迷惑的是她究竟是不是看着我;她那长长的,好像一条崎嶇坎坷之路的眼神,彷彿从我的额头一直伸展到脑后,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在每一个人都停住没有任何动作,视线朝我这儿集中而来的同时,我看到诸多纷乱的情绪从妈妈苍白的面庞上如飞云疾走般涌现出来,是悽苦,是哀伤,是激动,是忿怨,是痛心…..,我惊蛰于她这番我完全不能想像当然也不能了解的心神,竟怔在原地,茫茫然地对望着她,没有办法挪移半分.
然后,我看到妈妈的嘴唇微啟,明显的颤抖着,眼神被淹没在迅速潮涌而起的一泓泪水中.
她的模样,好像一阵白光闪过,倏然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我终于喃喃开口,轻声叫出:
“妈~“
彷彿在回应我一般,妈妈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悲鸣,泪水滚出眼眶.她一隻手轻抚着胸,伸出另一隻手臂,朝我疾步而来.
我不觉伸出双臂,也往前拥向我妈妈.
她的步履接近,泪水佈满的脸庞近得就在我眼前.
然后,在一剎那间,她往前伸出的手臂毫无阻力的穿过我的肩头,哀悽的面容从我脸上贯过后脑,她的身体穿过我的身体,好像走过比云还淡的薄雾.
狂大的惊诧和愕然强烈的震撼着我,我张着嘴,心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衝击,寒意急窜过我的全身.
我迅速回过头去,已在我身后的妈妈,伸出的手已经颤抖的抚上酒柜上一个跟饼乾罐差不多大的罐子,它通体是淡淡的绿色,好像湖水一样,天然质料里带着浅浅的白色波纹,像是湖水上的涟漪.妈妈的肩膀因无法克制的抽泣而抖动着,悲慟的嘶吼出:
“桐~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
在狂乱的惊骇中,我已经头晕目涔到几近晕厥,但是仍然在妈妈潦乱抚着的指缝间,看到罐子上银色的小牌子上刻着我的英译名字,下面有两个年份,一个是我出生的西元年,另一个–是今年……
那个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罐子”,上面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听到自己脑中发出轰然巨响,那个让我迷惑不解的黑洞崩开一个大洞,我站在洞口,一切都清晰到好似对焦过份仔细的影片;在那一剎那间,我终于记起来了–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我在到舅舅家的那天晚上就死了,鲜血,湖水,窒息的耳鸣,针刺般的胸痛,火化的烈焰焚身和浓烟密佈…..一切一切都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现……
我已经死了,我在遇到麦可之前就已经死了…..
而那个让妈妈失声痛哭的”罐子”–是我的骨灰罈…….
巨大的震惊让我失神而虚脱,我感觉大理石地砖击到我膝上,然后我的手掌重落到跟我一样冰冷的地砖上,在眼前一片白雾中,我知道地砖继续敲上我的右脸和头壳,我捂着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起伏的胸口,耳朵里巨浪般的鸣声掩过妈妈哀泣的悲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一条船,货已经被卸完,锚被收起,丧礼的乐声像滚滚的海浪,已载着我随风而去……
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虚飘到轻如蒲公英般的躯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攫起,揽进宽大的胸怀,柔软但坚定的手掌捧着我的头,麦可颤抖的呼唤声彷彿从另一个纪元传来:
“桐!!桐!!你不要太激动!你快要蒸发掉了!你要冷静!你要想办法冷静下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感觉自己溶入冰寒的白雾,裊裊的飘荡在空旷的空寂中,麦可的声音越来越急迫,但是越来越遥远…..
终于,如同消失的烟云一般,所有的声音和感觉滑落过世界的边际,一切在瞬间被吸入黑洞中,结束在如原子般细小的一个黑点上.
我失去了知觉.
**
“永恆”就是这么久吗?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我觉得时间已经过了数个世纪.
麦可的声音好像乘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幽浮,由极远的地方逐渐移近,然后我渐渐分辨出他在说什么;柔声但带着焦灼,他在一声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然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在那宽阔的胸怀里,被紧紧拥着,前后轻摇着像安慰婴儿一样,一隻厚实的大手来回温柔的轻抚着我的头发和面颊.
我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接触到麦可的.
他深深的凝视着我,水亮的瞳孔好似他背后的繁星,目光里的忧虑和煎熬,在我定定的仰望中,渐渐流露出松下一口气的喜悦,宽慰的微笑漾上嘴角.麦可爱怜的吻过我的嘴角和脸庞,把我拥在他的颈际,哑声的说:
“桐,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一个灵魂在过于激动的时候会蒸发成白雾吗?我好怕你就这样消失了,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我怔望着他,感觉仍在一片迷茫之中.
好一会儿后,我听到自己在他耳边低声的呢喃,一直重覆着:
“我已经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
彷彿无言的安慰般,麦可把我拥得更紧,我可以感觉到,激荡的心情让他身体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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