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我帮你盛?”
“不用,我自己来啦。”
屠振邦还在与叶世文讨论哪位港姐更上镜,没察觉这一切。
徐智强掀起珠帘,越过电饭煲位置,放下碗后移动到靠近厨房阳台侧角。刘锦荣声音颇低,说话间中英文夹杂,听得不真切。
叁分钟后他挂了电话,徐智强立即打开面前水龙头,假装洗手。
“这么快吃饱?”刘锦荣客气询问。
“哪有,我饭桶来的。”徐智强笑了,“刚刚吃鹅掌弄脏手,洗一洗而已。”
刘锦荣点点头,打算回座。
徐智强关上水龙头,唤停他的脚步,“姐夫,你用哪款电话的?”
“这款。”刘锦荣举起手机,“怎么了?”
“我与你用同款,有没有备用电池?我手机没电了。”徐智强把自己电话拿出来,直接剥开后盖取走电池。
“你先用我这块,满格的,我上楼去换。”
刘锦荣低头剥开后盖,徐智强抬手扬水,尽数洒在他脸上。水珠缀满眼镜片,刘锦荣先是一惊,手上没轻没重,机身跌落厨房砖地。
啪地一声。
“姐夫,不好意思,我这种人没家教,太粗鲁了。”徐智强先他一步捡起手机,趁起身前剥下电池,与自己那台交换后递出,“来,给你。”
“没事没事。”刘锦荣依旧客气,摘下眼镜拭净,接过徐智强手中电话,“我上楼去拿。”
徐智强把刘锦荣近期通话记录快速录入自己另一台手机,翻阅寥寥几条短信,什么关键内容都没有,随机关机。
盛好白饭后,刘锦荣刚好从楼上下来,进了厨房。
“阿强,我与你手机调换了。”
“是吗?”徐智强惊讶,“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没开机,不知道这台是你的。”
二人又把手机交换回来。
迈出厨房,屠振邦抬眼,没好气地说一句,“吃个饭也不安心,起起落落搞什么?”
徐智强不敢说话。刘锦荣自觉解释,“手机没电了,上楼换个电池。”
屠振邦没有看向刘锦荣,反而与自己对座的陈姐相视。陈姐意会,立即放下筷子,对叶世文说,“文哥仔,你四姐没来,托你姐夫带了些顶级鹅肝到港。屠爷特意交代我留到今日,我拿来给你尝尝。”
叶世文点头,又转过脸去笑话屠振邦,“契爷,没想到你一把年纪还口硬心软,明明最惦记我。”
屠振邦也笑,“内脏胆固醇最高,我是想毒害你。”
陈姐跟了屠振邦二十多年,厨艺精湛。红港富贵家庭如云,雇主却有不成文的共性:佣人不得同桌吃饭。陈姐是例外,不是亲眷胜似亲眷,叶世文从来不敢得罪她。
初到屠家,只有陈姐半夜为饥肠辘辘的他煮一碗斋竹升面。
不放葱,放韭黄,深夜的薄薄呛香,叶世文饮尽澄澈汤底,咽下筋道面条。她说,文哥仔,吃多点吧,你太瘦了,这样打架只有挨打的份。
他明知陈姐是屠振邦遣来的,却始终感激这一碗面。
屠振邦太厉害。
收买人心,没人及他。
“文哥仔,屠爷爱吃卤水,你偏不爱。所以我还做了一味红酒烩鹅肝,你试试。”
陈姐把装在精致碟面的鹅肝端出。
叶世文夹起一块软糯鹅肝。
经酒烩,泛糜烂色泽。入口即溶,细腻得尝不出任何粉末,咀嚼吞咽,只存齿夹酒香,肝香,迭荡的荤气十分醉舌。
佳肴不过如此。
“这么大一块肝,鹅身应该不小。”刘锦荣也尝了一块,“我记得阿爸也爱吃卤鹅,下次让娉婷那个在潮州妇女会的同学带些来。”
屠振邦没动筷,从口袋掏了一包中南海出来。
刘锦荣想帮他点火,却被屠振邦抬手挡住。他要自己点,深深吸了一口,星火红透,再吐了一口,呼出烟雾以外的所有气息。
“一只鹅,只有一百日命。养得鹅毛丰绒,鹅冠厚实,就可以割颈放血。趁尸首未凉,先别拔毛,起刀劏肚。从胸口一刀过,挖出来的鹅肝还是热的,带血,才算新鲜。”
“酒烩烟熏这种鬼佬玩意简直糟蹋,一定要卤水,要白斩。一个够香,一个够腥。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好东西落到外姓人手上,烹不出滋味,只会浪费。”
“世文,你说是不是?”
叶世文笑了。
借病不来的屠娉婷,远在他乡的杜师爷。屠振邦把这一屋五人凑齐,讲似是而非的话,演给叶世文看。
他老了,不玩杀人,玩诛心。
在叶世文即将得势的当口,试探再叁。到底姓冯,还是姓屠,到底酒烩,还是卤水,他不管,他只要叶世文表态。
给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肉体衰驰,容颜脱水,屠振邦心性依然高昂,踮着脚在期盼赌赢每一次利益博弈。这哪是品鹅肝,这可是鸿门宴。
看来今日是最后一次在屠家吃盆菜。
“我觉得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契爷吃得开心。”
叶世文放下筷子,伸手从屠振邦的烟盒里晃出一支烟。衔在唇边,自己点火。吞云吐雾间,两父子身旁贴座,心如隔河。
到底不是一家人。
屠振邦眼色滤了道烟气,反而不显老态,熠熠似夜火,抖擞得很。他有些不敢妄断,话在唇边兜转一圈,又轻声地问。
“那日的残局,我还留着,饭后跟我走完它?”
叶世文没有犹豫,“不了,我还要去港岛。”
“你爸叫你回去?”
“嗯。”
“打算什么时候改姓冯?”
“不改了,不姓冯也是他儿子,这是事实。”
屠振邦夹烟的手一滞,停了几秒。然后又抬起,把烟叼在嘴角,粗粝掌心在叶世文肩头拍了两下,二人再也无话。
不说了,便是缘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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