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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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世文记忆里,叶绮媚从未老过。无皱纹,无色斑,腰肢细软,长发飘飘。鼻梁英气却唇丰脸小,两道眉弯出无限春情。

只是那双美目浊了。

黑睫骤合骤离间,流转她的苦涩、可怜、幽怨、憎恼,汇成两道破碎目光。

在他未出生前的旧照里,叶绮媚的眼不是这样的。

不知她在焦虑什么。离门口还有十米便停步,弯腰替叶世文整理衣领,语气很急,“我在家里跟你讲的,你都听明白没?”

叶世文不答。

那时他倔似蛮牛,记恨着叶绮媚要他认人做契爷。他只有冯敬棠一个阿爸,为什么无端端要去上契。

契爷契爷,爷字一出,辈分比亲爸还尊贵。

他不懂。

万一他认了契爷,冯敬棠生气便不再来,怎么办?他已经很少来看他们母子了。

“阿文——”叶绮媚抓紧儿子手臂,“我跟你讲话,你要答我。”

“我不想去。”

“不想去都要去。”

叶绮媚拉不动他。

“阿妈,我不想去。”

叶世文还未到变声期,声音脆生,很单薄。

“你听我讲,你乖乖地去,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是中意狗仔吗,阿妈等下带你去买只狗。”

叶绮媚温声哄儿,眼内却越来越冷。

老天爷只赐倾城容貌,却不留半分耐性在她血液里。

叶世文开始哭了。她这副模样,就像那日忍无可忍,把他捡来的流浪小狗从叁楼窗户扔出去的神情。

“冯世雄养的是马,你养狗?想一世人都做冯家的狗吗?!”

叶世文害怕。

“我不要狗……阿妈,不要,不要买狗……”

“你哭什么?!”

叶绮媚两道细眉拧紧。冯敬棠出尔反尔,当初应下的全不作数,她实在走投无路。一介女流,样靓命苦,唯剩这个儿子。现在才来罢工,万一误了上契时辰,屠振邦肯定会发火。

她得罪不起,又恼恨身边没一个男人待她好——

“你已经到人家门口了,还哭?!你还哭?!你到底是不是男仔,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她打了叶世文一个巴掌。

啪地一下,像叶世文声线般脆生,却很沉重。

叶世文不敢哭了。

哭,会招致更可怕的报复。他的母亲会因为他有情绪而报复他,哭得越猛,打得越狠,像仇人一样。

叶绮媚生他时才20岁,或许她也只是个孩子,懂生不懂养。

长大后叶世文偶尔会替叶绮媚的所作所为找些恰当理由。不是为了原谅她,纯粹是想自己好过些。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爱,也能暖一暖每个节庆里孑然一身的冷清。

叶绮媚见他不哭,自己却哭了。

两道泪痕涌出,似春露打花瓣,姣好的脸愈发楚楚可怜。她惯了凭这副面孔博所有人同情,包括这个绝无仅有的儿子。

“阿文,是不是好痛?阿妈不想打你的,真的不想……但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当我求你……”

“你不去上契,阿妈就要去做鸡了。”

叶世文心里很酸。

因为他听得懂什么叫“做鸡”。

他伸手替叶绮媚拭泪,明明自己脸颊泪痕仍在。

然后。

叶绮媚领着叶世文迈入屠振邦的大门。

这一步,便是一生。

堂前关二爷,神像栩栩如生。美髯长须,衣摆飒飒,脚踩金靴,腰身扎实。冲天的眉,入鬓的眼,红脸一沉,气提丹田,青龙偃月刀砍尽世间宵小之辈。

无人敢在此放肆。

叶世文十分听话。净手,磕头,上香,割指,滴血,烧黄纸。契誓立帖,上书蝇头小楷,“屠振邦”在右,“叶世文”在左,生辰八字,父慈子孝,忠义两全。

屠振邦无妻无子,只有五个女儿,分别由不同的女人为他生下。算命佬不敢妄言,只道屠爷八字制杀过度,又逢比劫当旺,得兄弟易得子嗣难。

过继一个身强稚子,四柱气势专横,才可安度晚年,有仔送终。

许是天意。魁度天门事莫为,那日戌弄权,亥为客,挟天子以令诸侯。写照的是屠振邦,抑或叶世文,命运难辨。

此刻敬天敬地,神谕作证,红盒谨藏。

陈姐在堂外摆素斋。大红烛火在日间似勾魂的眼,摇摇曳曳。祭天公,秉菩萨,得列祖列宗默许,容这位外姓之子过继进来。

成一方气候,旺屠家门楣。

堂内屠振邦与叶绮媚并肩而立,望着这个肃穆端正的仪式。叶世文肤白,那记巴掌迟迟不消,屠振邦瞥见,低声问,“他不肯?”

“怎会呢?”叶绮媚循屠振邦视线望去,立即解释,“早起被蚊咬了,自己挠的。”

“咬脸上了?”

“小孩子脸嫩。”

“看来是遗传了你。”

一只冷血的手,像蛇行,抚在她腰身后侧。叶绮媚移了半步避开,小声哀求,“屠爷,快礼成了。”

屠振邦不想收手。

他又探半寸,想摸她挺翘的臀——

“契爷!”

叶世文拔高音量,喝了一声。

他站在关二爷面前,烟熏火燎,双颊通红,讲出这两个不甘愿的字眼。那副脆生嗓音,那道羞愤目光,直直打在屠振邦亟欲急色的手上。

无人能料到这个单薄少年,也会长成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猛男。

屠振邦位于元朗的丁屋,是妈庙路上一幢漆白底铺红方小砖的楼。高叁层,占地700呎,阳台外伸,围罗马柱式栅栏,底雕波纹。

叶世文自屋外迈入,高呼一声。

“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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