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西装的新闻报道员话音刚落,镜头便转接到人群中去。
画面晃动几秒,似乎摄影师被人撞着,然后凭扎实马步扛稳长枪短炮。
“冯议员,请问你对议员杨坤铨因宿嫖妓女,私德败坏而引咎辞职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特写过分离谱,恨不得捅到冯敬棠人中上。
“这次是杨议员的个人所为,与整个立法会无任何关系。我相信ICAC秉公执法,会给公众以及公务员队伍一个明确的交代。”
中环立法会道1号,立地玻璃幕墙,倒影熙攘攒动的人。他们着各色马甲,持硕大的麦克风与摄影机,挤成半圆,水泄不通。
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怎回去向总编交代?
好歹也要套得几句擦边球,摘头去尾,添油加醋,在销路上力压众同行一头。
“听闻你与他过从甚密,你之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
“绝对没这回事——”冯敬棠转向问话的记者,目光笃定,“我与杨议员一向不甚来往,私下也不相熟。在我的信仰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嫖娼,是要下地狱的。”
镜头内,立在冯敬棠背后的区旗国旗,在风中摇得格外起劲。
记者一时面面相觑。
“所以我希望他不会错上加错,傻到用纳税人的钱招妓。”
这番话一出,各人哗然。闪光灯又纷纷叫嚣,把冯敬棠这个指示性极强的瞬间摄下。
“那你认为他这种人,有没有私相受贿的可能呢?”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嫖娼呢?”
“根据被捕妓女爆料,说杨议员有性瘾,立法会会考虑给当局议员提供心理咨询帮助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滑稽。
冯敬棠保持微笑,“由始至终我与大家一样,知之甚少。况且他这样做,我认为最伤心的是他太太,还有他远在英国念书的儿子。”
“这样讲——他儿子会不会也是用纳税人的钱送出国的啊?”
“他太太杨何美凤在上环有连锁商铺,传闻是纺织大王郑先生赠予的,这件事属不属实?”
冯敬棠不再回应,点到即止。
政客忌牵连。
他是有心落井下石,要把杨坤铨的关系网竭力打尽。弃子一枚,又未最终达成交易,他怎会心软。
保安挤出一条通道,引着衣冠楚楚的冯敬棠离开。轿车横在路边,冯敬棠自行打开后排车门,冲各路记者颔首示意,堪比天王演唱会告别那幕。
“这么热的天气,辛苦大家了,后续消息还是等官方披露吧。”
见他坐入车内,又再冲窗外微笑。
洪正德把电视关了。
“无线为什么要将影视城选址在将军澳?应该选在立法会,里面每一位都能角逐影帝影后。”
“哈哈!”
同僚间互相逗趣,见洪正德脸色严肃,又各自转向别处,佯装忙碌。
内线电话响起。
洪正德接了,那边交代几句他便收线,站起往外走。临出门,洪正德又转过头对一屋年轻男女交代,“警察部不是街市,注意你们讲出口的每个字。”
“Sorry sir。”
有人小小声回了一句。
洪正德敲开总督察的办公室门。郑志添头发花白,大腹便便,逢人戏谑自己这个是将军肚——统领队伍,度量过人。
八个字成了他的职业写照。
“添哥。”
二人在商业罪案调查科并肩作战十年,不拘礼节,私下以名谓称呼。郑志添正摆弄着自己的新茶具,抬眼见来人,只点头示意。
“坐下吧,杨坤铨那边如何了?”
“已经结案,他自己也认,咬死是一时贪玩,没供其他人出来。”
杨坤铨有妻有儿,顾虑太多。
洪正德有点不忿,以手撑额,对郑志添斟在青白瓷杯内的热茶兴趣寥寥。
“你都40岁了,胃口还这么大。”郑志添一眼便知下属不甘心,“博升职啊?我这个总帮办的位子有刺喔,不好坐。”
洪正德舌尖抵着腮帮,讪讪然开口,“那晚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中国城的,可惜我没证据,咬不进冯家这块肉。”
“没证据就是污蔑,疑罪从无,这个你比我懂。”郑志添捏起茶杯慢慢嘬饮,“杨坤铨小打小闹,也及不上当年曹胜炎案,你亲自跟的你最清楚。”
洪正德眼神移向别处。
“差不多就行啦。”郑志添放下茶杯,“你脾气比铁硬,挖下去只会挖穿地球,没结果的。况且O记已经移交给老廉,你不用操心。”
“我不信。”
“不信又如何?现在市民对我们的公信力越来越差,有钱佬交税多,又对阿爷各项财政支出诸多意见。你拿人家纳税的钱诛人家九族,想开尽turbo(涡轮)冲,也要考虑油耗同油价啊。”
“问题是现在这副turbo就快烂了!”
“那就送去维修嘛。”
“不如直接换!”
“换谁?”郑志添往后一倚,兴致满满望着洪正德,“换你,还是换我?索性连特首也换了吧,你写匿名信去筹委会,记得用简体字,任免是由那边阿爷点头的。”
“叼!”
“讲粗口也没用,事实就是事实。”
洪正德不作回应。他深知郑志添这几年中庸为道,讲再多也激不起赤子之心。一个等退休的阿伯,收帆下锚,只受得起岸边浅浪,决不会启程入海。
这十年共事,二人也因年岁渐长开始有了分歧。
“我收到线报,今晚跑马地私人会所“官商勾结”,可能会有枪械。”郑志添转入正题,“我会帮你申请重案组协助。”
洪正德挑眉,“来源可靠?”
“我之前安排那只【眼】跟我讲的。怎么,现在连自己人也不信了?”
“我怎会不信自己手足?我现在就去准备。”
郑志添惯了洪正德这种风风火火的做法,“哎哎哎,急什么?上次O记嫌抓个叫鸡的官像大炮打蚊,这次千万不要食诈糊。你去到切记低调行事,跑马地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去的地方,还要顾及那些马会会员的人身安全,个个都是有钱佬……”
洪正德嫌郑志添啰嗦迂回,直接站起。
“行啦,你教的嘛,出事就说是重案组乱插手!”
郑志添笑了,“几十岁人,还是这么热血冲动。阿德,我有时候真的好欣赏你。”
“肉麻!我走了。”
“喝多一杯茶再走吧?”
“没心情啊!”
△△△
程真把那瓶黄道益活络油装回盒内。
指腹来回摩挲手腕关节,直至药油渗透肌理,生热,微微发红,才算完事。她可能是肌腱伤了,也可能是韧带伤了,反正能医自医,不求甚解。被叶世文辣手摧花,骨眼浮肿,整整叁日才消。
这盒黄道益活络油还是楼上黄姨“借”的。
那夜叶世文拂袖而去,她应下这种亏本交易,心情极差。右手连钥匙都拿不稳,走在楼道内如野鬼游魂,一步一顿,在阶梯掀起细微的尘。
“阿真?”
她的拖沓引起身后黄姨的注意,目光在程真狼狈脸上关切一轮,停留于她微微发抖的手腕。
“怎么弄伤的?”
“扭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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