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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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立夏已过,气温攀升得异常。

“拿到【信】了没?”

“唔。”

程真餐毕,咽下最后食物,发音含糊。

她在铭记外摆摊位上打电话。

深水埗福华街,铭记烧鹅濑,堪称一绝。

老板谢恩铭祖籍江门恩平,年过50,只得夫妻及一名小工在店内劳碌,一子一女皆已成家。为供儿子娶老婆,购下何文田一套600呎的二手单位,倾尽谢恩铭这间店积累下来的经营所得。

中国人最舍得为后代花钱。况且摆酒的时候,儿媳隆起的腹部就快藏不住了。

地产广告声称,置业是为第叁代投资。

确有道理。

烧鹅濑,濑粉润糯,米浆细腻,入口的粉须有韧劲,又带米甜,才算上乘。

高汤凌晨叁点开炉。大火转中,又转文火慢煨,天亮即熄,凭灶头余热挤出鲜美,似武林高手过招——隔衫运力。猪筒骨打底,大地鱼吊鲜,纱布袋里扎紧不外传的秘辛,与汤同煮,是祖辈有市无价的遗产。

猪油渣酥,烧鹅皮脆,脂香留存齿夹。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走青。无葱濑粉,即是里安纳度阳痿——

好看不好吃。

斜阳于十分钟前彻底沦陷,天色青蓝转深,钨丝微不可及地短叫一声,路灯便懒洋洋燃起。

未入夜的红港,光线敷衍。

程真半眯眼,垂颈,拢火,点燃嘴边衔紧的烟。吸一口,指尖星火忽明忽暗。

“今晚组局的人是冯敬棠儿子。”

“谁?”

程真碾熄了烟。对面落座一名孕妇,七八个月肚皮,撑着腰,屈着膝,沉甸甸压上那张狭窄折凳。视线瞄见程真夹烟的手,先鄙夷,后委屈。

吃街灯晚餐也要讲公德心。

“冯敬棠,你不认识?”

“不认识,你老爸吗?”

“叼,传闻下一任内务委员会主席啊。”

“这也能指定?世袭制还是禅让制?”

程真捏皱烟盒,后悔了。最后一支,来不及嘬多两口,夭折在手。现在从烟灰缸捡回,是否还来得及……

“拜托你平时多看点新闻啦,整日看古龙小说有什么营养?”

“好过你看「荃湾十五狼」。”

孕妇又偷偷抬眼望她。

算了,不捡了。

”他们今晚还约了另一个议员,冯敬棠的外甥叶世文也在——”

“叼你,害我?” 程真听见这叁个字,眉头蹙起,“你想我死啊?”

“洪安帮几个头马都金盘洗手了,他也一样,你以为还是1990年?”

“你一开始说好没生命危险,我才接的。”

孕妇站了起来,移步到铺内寻找零星逼仄的空位。程真打断话柄,目光游离在那个滚圆肚皮,有点想笑。

她竟情愿站着,也不想与自己搭台。

“想发达又怕死,你究竟做不做?”

“不做。”

“加多3000。”

程真当即决定与那支残烟永别。

“说到底,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有难又有诚意,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今晚见。”

“你个衰女,迟早贪钱误事!”

“承你贵言。”

程真拎起挎包,走到收银台。陈娇急忙从后厨出来,边走边拿围裙拭手。拣菜切葱,颠勺泼油,劳动妇女一双被生存磨蚀的糙手,让人恻隐。

“阿真,今晚这么快走?”街坊街里,陈娇与程真早就熟稔,“赶着去开工?”

“是呀。”

程真掏出零钱。陈娇接过,又忍不住念叨,“我那个新抱(儿媳)有你这么勤快就好了,贪懒贪靓,失业一年了都不去找工作。上个月我去探望孙子,见她又买了双新鞋。我怀疑她是蜈蚣精转世,每个月都要买鞋。”

程真笑了。

她身边同事大多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少不扮俏,等老来骚吗?

陈娇不过是心疼养家糊口的儿子。

“你新抱就是贪你这间铺,熬到你们百年归老,更不用做啦!”旁桌的琼姐插嘴,“反正你女儿16岁就未婚先孕,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有脸回来跟自己亲哥抢祖业?换作是我,我也选你这种家婆,埋头苦干,给钱爽快!”

熟客琼姐,是远近驰名的尖酸刻薄。一张利嘴开开合合,刮得人脸颊煞红煞白。陈娇打开门做生意,只能装聋作哑。

有人替她出头,“问题人家儿子看不上你呢!”

“坡脚斌,你不去打听一下?二十年前,福华街玉女波后就是琼姐我啊!”

“波后?真的够大,你那个做地盘工人的老公会在广州番禺包二奶?”

“你乱讲什么?!”

“整条福华街都知道啦,每个月过深圳帮人砌楼,砌着砌着,连床也砌了!”

话未讲完,筷子在彼此头上乱飞。围观群众捧碗弯腰,又伸长颈项,想看看这个回合到底鹿死谁手。

“你再讲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你老公是去传宗接代,谁让你二十年生不出一个仔?南番顺,富贵龙,旺丁旺财,你就住笼屋,北姑住新屋!”

陈娇急忙过去扯开一男一女。

街灯瓦数恒久不变,只因天色变幻,才会转换明暗。

闹剧伴随尖叫,渐渐平息,铭记门前的人影清晰起来。满地长长短短的黑块,拼接,又撕开,拉长,又缩短。食客络绎,却步履匆匆,纸巾抹嘴,决不留恋。

不过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车流开始拥堵。

程真没时间听八卦,不作道别,直接离开。

△△△

夜8点,半岛中心叁楼,尖东中国城。

红港奢华之最,与大富豪齐名。十数载天南地北的来客豪掷出这个销金窟,盘活街头巷尾的食肆、门店、当铺、走鬼。此刻霓虹灯牌泛黄,在一众夜饰中过分显眼——因为俗气。

程真自扶梯而上,从北门入。

雪白廊顶高挑,拱出古罗马风格。西式具象雕塑漠视来往人群,矗立转角,与嵌缀东方螭龙浮雕的等身镜面齐高。倒影每一位穿廊而过,不中不西,非人非鬼的红男绿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裸女雕塑乳房部位掉了些漆,是长期浸淫在酒鬼来客掌下的痕迹。喝多了,吐了,借机咸湿一番,欲望还是下流的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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