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几乎未再踏足过杨枝的院落,春闱前三日,干脆搬出了府去,住进了衙门里。
三月里,桃花盛开的时候,盛朝武帝之后破天荒的第一个女子科考,在大理寺举行。
主考是已然升任吏部尚书的曹封。至于为什么在大理寺举行,听闻是首辅大人格外看中风水,世人皆道女子阴气过重,而大理寺掌刑狱杀伐,更是阴盛之地,所谓以毒攻毒,反而有否极泰来之预。
至于为什么不选刑部,传闻是那位首辅大人嫌刑部的人太没品味,屋舍建的太丑,伙食也不行。
新来的这批官员皆是从各州新选上来的,其中不乏不通人事的愣头青,对庆历十二年的大乱半晓不晓,每日在燕归楼一壶好酒一桌好菜敬着郑渠狂补京中人事。
其中不乏好学者,更将郑渠的信口开河编纂成册,成了嗣后初入官场的生瓜蛋子们研习上官喜好的宝典。
而关于首辅大人的这些传闻,亦都是从郑大人没把风的嘴里不胫而走的。
春秋池畔微风习习,主考端坐烟雨亭中,看着亭下懵懂少女们奋笔疾书。池畔除了桃花又植了杨柳,春风扬起柳絮,为这和和春日添了几许婀娜之姿。
“这样多好!正日对着你们这些倭瓜一样的老脸,老夫办案的心情都委了几分!”
十日后放榜,杨枝不出意外得了个榜首,这回录的仍然是大理寺,不过是从六品大理寺寺副,比先前刑部的八品主事又升了两级。卫窈在她后面几名,录的是兵部,直到放榜,杨枝才知道,她竟选择了尽是粗野糙汉的兵部。
放榜当日两人相携逛街,走至还安大街上,忽闻得左右交头接耳道:“诶,你们听说了么?那乱党沆瀣门贼心不死,潜进京中了。”惠帝李挺死后,帝位再次顺利交接,李燮半字未提李挺的不是,将一切罪恶都归到了沆瀣门上。
而今沆瀣门非但成了乱党,在百姓口中,还俨然与巫蛊同流,成了生食人心肝的恶鬼。
旁边一老汉听闻沆瀣门,倒抽一口冷气,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一眼:“你是说、说,他们潜、潜进京了?他们不会半夜……”想到这里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叹:“我小儿子才谋了份打更的活,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嗐,不干你我这些平头小老百姓的事!”另一人道:“听说了吗?他们潜进内阁的政事堂了,也不是半夜,就是方才,青天白日之下,听闻首辅大人还生生挨了一刀,嚯,正正就在胸前,离心口只有半寸,啧啧,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这位年轻有为的首辅大人就要去见阎王咯!”
似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肺腑,杨枝反应过来时,已甩开卫窈的手,往北奔去。
内阁的政事堂就在宫门东侧,离还安街不远,杨枝奔到时整条街已围了不少人,路口干脆架起了拒马,两侧侍卫严守,不容人通过。
“站住!什么人!”侍卫冷喝道:“这条道封了,换条路走!”
杨枝被侍卫拦住,仍冲势不减,情急之下,干脆道:“我是你们柳大人的夫人,让我进去!”
“柳大人,哪个柳大人?”拦杨枝的侍卫一下子有些懵。
“咱们衙门里还能有几个柳大人?”另一名侍卫道。
“我当然知道咱们衙门里只有一个柳大人!只是未曾听闻这位柳大人有妻室啊!”
侍卫不肯放行,杨枝见衙门口已有蒙着白布担架抬出,更是心焦。然而急惶之下心中却是一动,不再与跟前侍卫客气,叉腰摆出一张冷脸:“进去问问,你们柳大人可是已在衙门里住了一个月了!姓柳的今日不让老娘进去,别说今晚,往后都别再想回家!你们自己也掂量掂量,经不经得住你们柳大人的怒火!”
两侍卫一愣,二人中的一个已然成亲——这不俨然就是自家婆娘发火的架势么!
再者,他们虽未听说柳大人已然婚配,但这上官的事,那里头的勾勾回回,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哪里了解得清楚?
柳大人的确已在衙门住了月余,这等事,寻常娘们怎会知道?
再再者,就算没有正经妻室,保不准有个什么外室呢?他们柳大人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一个,除非那方面有问题,岂能当真拿自己当个和尚?
一刹那,侍卫心中千回百转,当即向同僚道:“我进去问问,你在这里看着。”
只片刻,那侍卫便连奔带跑着出来:“放行!放行!”
侍卫收回拦阻的臂膀,下一瞬,杨枝已如离弦之箭向衙门内冲去。方才通报的侍卫从未见过自家大人那般反应,早换上了一副狗腿的嘴脸,一边喊一边小跑着追赶:“夫人,大人衙房在东面,小的领您过去。”
首辅的衙房在政事堂最中心的位置,杨枝到时正见一个大夫提着医箱出来,心中一凛,顾不得人通报,直往衙房冲去。衙房分里外两间,外间议事,里间兼做柳轶尘的书房,还有一张榻,供他累时休憩。
下人大概得了吩咐,见杨枝气势汹汹往里冲,却无人敢拦。她就这样一阵风似地直冲进了里间。
柳轶尘正在更衣,只穿着中单,腰间的系带正握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系上,就听见了脚步声,一转头,恰对上她灼灼的眼。
“你怎么来了?”柳轶尘三两下系上系带,眸底显见地一亮,穿过面前的书案,向她走来,脸上不受控制地笑了开来,竟莫名透出了一点呆憨之气:“原来他们说的夫人真的是你!我方才都不敢相信……”
杨枝却不理会他的聒噪,冷冷打断:“你受伤了?”月余未见,他仿佛瘦了一些,脸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个,略有些苍白,嘴唇亦没多少血色。
“嗯?”柳轶尘愣了愣:“没有啊。”
“那你大白天在衙门里换什么衣服!”
柳轶尘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下意识伸手擦了下鼻尖:“我……”
“解开。”杨枝不待他解释,已冷冷吩咐。
柳轶尘未解其意:“什么?”
“衣裳。”杨枝道:“解开。”见他犹自愕然,心中扑扑直跳,情急之下,干脆自己伸了手,不由分说扒开他衣襟——
“夫、夫人,这是衙门里,不、不太好!”柳轶尘没料到她忽然有了这等虎/狼的举动,面上本能浮上绯色,嘴上叫着,手却兀自垂在身侧,并未抬起去阻止她。
然而下一息,对上她凛冽的目光,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道:“我没受伤,真的没有受伤!”
衣襟扯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胸前洁白一片,除了……并无新鲜的伤痕。
“柳敬常,你又耍我!”杨枝凛凛望向他,眼底一片冰凉的水色。
“我没有,这一次,我真没有!”柳轶尘慌了,联想她进来后的反应,立刻反应过来,为官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辩的冤屈,第一次体会了那些堂下喊冤之人的心情。“夫人,你听我解释!”
“谁是你夫人!”
柳轶尘生怕她要走,先发制人般一把攥住她手腕,又犹嫌不足,另一只手臂干脆也揽过来,将她箍住。
“阿枝……”声音中带了点无奈与祈求:“你别走……”手上的劲力却与这份弱势截然相反,由不得她动弹半分。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又卖起惨:“我这一向过得很不好——你既来了,说明你还是着意我的。既然着意,我受了伤你会着意,我过得不好,你想必亦狠不下心来漠然。受伤与过得不好,其实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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