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郑渠未尽的对话其实是在说,郑渠如今已并非沆瀣门,或者说并非完全是沆瀣门的人。当日柳轶尘乔装成卖书老汉,便是他帮忙易的容。而只要他在柳轶尘面前露了手艺,杨枝不相信敏锐如那厮,会看不出他的身份。
看出了他的身份还继续用,只有两个可能——柳轶尘将计就计,或者,郑渠已然叛变沆瀣门。
这大半年以来,南安不断收到来自京城的密报,诸多消息,其实已然事关沆瀣门机密,地位非高至五君,很难探得。
杨枝去见郑渠,其实是一次赌博。
当日该说的话虽未说完,但郑渠在京城自有他自己的路道。他很快再次联系上了她,并答应帮她。
杨枝的沉默惹怒了李挺,他唇角一压:“来人,上刑!”
沉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杨枝身上,火灼般的刺痛、闷闷的要将骨髓碾碎般的痛迅速蔓开,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痛,狠狠撕扯着她的神经。流云在眼前浮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额角的汗一点一点沁凉。
好痛啊——可是这痛,比起那日见到他温柔笑望着卫窈时的痛,又算得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终于袭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三两步奔下台阶,她知道她又赌赢了。
江令梓还是被寻了回来,但是江令筹却顺利逃脱了。两人出城后兵分两路,江令梓以自己作饵,护住兄长顺利北归。
半月之后,江令筹回到北境,然而江范的头颅却已高高悬挂在了辕门之外。
江令筹望着那头颅,四野黄沙漫入眼底。未置一言,打马掉头就走。
十日后,他联络上旧部,夺回了北军统帅之权。其中几个可信之人,都是杨枝临走之前告诉他的。
江令梓被寻回之后,皇后的宫中加强了护卫。杨枝在狱中待了三日,被薛穹接了回去。
经过薛府别院的长廊,她看见阶前的迎春花冒了个头,又一个春日已悄然来临。
五月初,费烈高举李燮旗帜,依原先所言在甄州的江照渡江,南军已做好埋伏,然而前一天夜里,北军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南下,忽然偷袭了南军大营。南军毫无防备,一片人仰马翻,营中四处起火,火势连绵不绝,烧了大半夜。清晨,江州军顺利渡江。
杨枝并未撒谎,只是隐瞒了北军这颗棋子。这也是她无论如何要进京的原因。
李挺大怒,冲入皇后宫中质问,皇后只冷冷看着他,任由他掐住脖子,不发一言,桃花目底照出一片雪色,令人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将门之后。
南军败仗而归,退入兖州。北军与费烈夹击,轻易拿下豫州,似一把匕首,插入北方的腹地。
杨枝被软禁在薛家别院,能自由行走的范围更小了些。薛穹还是每日会来看她,为她诊脉,陪她下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顾无言。
有一日薛穹临走,杨枝忽然叫住他:“算着日子,皇后临盆已然在即了吧。”
薛穹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及此事,愣了一瞬,方应了“嗯”字。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宫中就来了人,请她入宫。皇后忽然腹痛,眼看就要生产,李挺心焦,无可奈何之下请她入宫陪伴,希望她的陪伴能给皇后带来点力量。
杨枝走进皇后宫中时,里面已叫声连连。李挺在外室急得来回踱步,一见杨枝,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你快进去看看,她不让朕陪她!”
杨枝答应,快步走入室内,手心糯湿一片,微微发颤。
一见了她,已近力竭的江令梓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她手,凑到她耳边:“姐姐,我们说好的,救我出去!不,救他!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救他出去!”
当天夜里,皇后诞下一名男丁。而就在这时,前方送来急报,费烈大军连下兖州五座城池,直逼京师。
自北伐以来,费烈大军如有神助,每一个时机、每一个大战之地都选得恰恰好好。
在百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之下,李挺终于离开皇后宫殿,回到承天殿议事。
而恰是在他离开之时,皇后江氏猝然崩于宫中,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李挺闻讯,顾不上步步北上的大军与满殿文武,仓皇冲入皇后寝殿,却只看到她已然阖目的、冰冷的睡颜。
宫人将刚出生的婴孩抱到他面前,他看都未看一眼,就那么枯枯守了皇后两天两夜,手中攥着一块粗糙的青帕,一点一点反反复复擦拭着她额边被汗液洇湿的痕迹。
后来他终于晕倒。再醒来时,一名宫女大胆着冲入内殿:“陛下,那日杨姑娘进宫,奴婢见她递给了娘娘一枚药丸。”
李挺浑身一震,下一瞬却霍然掀被下床,召来一整个太医院查验,确信皇后是中毒而死。
当日午后,禁军冲入薛府,将杨枝绑进宫中。
杨枝神色平静,见了李挺,连跪都索性不再跪。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又算什么。”杨枝平静道。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李挺。极致的怒火灼烧之下,他不再与她啰嗦,干脆叫来内侍:“拖下去,仗死。”
内侍上前来拉她,她却轻轻一笑,直视李挺:“那颗药,是她求我给她的,是你逼死了她。你借她的名义将江行策诓回来之时便该知晓会有这么一天,我便是不给她药,她亦有一百种别的死法——现下你该有的都有了,你满意了吗?高兴吗?”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她唇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轻蔑与挑衅:“你可以杀我,但你此生都不会再看到你的儿子。”
“你……”
李挺已然怒极,为着她最后一句话,却仍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进了宫中的水牢。宫里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丝毫不输大理寺与刑部。
牢中不见天日,判断不出时月。然而她却知道自己并未在里面待上多久,牢门便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一个熟悉的影子冲到她身前,倾身将她抱了起来。
久违的皂荚与木樨相混的香气刹那将她笼罩,她于朦胧中睁眼,望着那人,虚弱笑了笑:“我又做梦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七章
“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她脸上,粗哑的抽噎声就在耳畔, 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不自禁抬手抚向他下颌, 日光忽然慷慨遍洒下来,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
陡出牢房, 眼睛让日头一刺, 她不觉眯了眯,然下一息, 却有一只手抬了起来, 袍袖似一块幕布, 遮住了那刺眼的日光。
袍袖挥动带起更浓烈的气息,她于这遮挡之中,忽然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再想, 不知何时, 竟睡了过去。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